他和王嬿站在亭外，原本是想等棋局终了才进去，以免打扰二人对弈，不想此刻……
王嬿想一想，点点头：“我记得大约是《列子》中所载。列御寇射箭给伯昏无人看，他拉到满弓，然后放一杯水在手肘上，这时才放箭，而且是连续射箭，前面的箭刚射出后面的箭又搭上了弓。此时他如木偶般平稳。伯昏无人说，如果我和你一起登上高山，站到那危险的石头上，面临万丈深渊，你还可以射箭吗？于是伯昏无人便爬上高山，站在危险的石头上，面临万丈深渊，背还向后靠一靠，脚有两分悬空在外，然后他请列御寇过去。这时列御寇趴在地上，汗已经流到了脚根。然后伯昏无人说了这句‘夫至人者，上窥青天，下潜黄泉，挥斥八极，神气不变’。应该是说，人世间真正高明的人，向上可以看透苍天，向下可以看清黄泉，世界万象了然于心，在任何时刻都可以神色不变，气定神闲。”
傅稚游欣赏地看着王嬿，赞叹：“你小小年纪，竟然涉猎颇多。此般道理竟也懂得。”
王嬿羞赧：“父亲藏书甚丰，只是对嬿儿所读有诸多限制，四书五经之外概不允许。是嬿儿顽皮，时常偷阅，又怕父亲发现，所以匆匆背下囫囵吞枣，然后慢慢再回味，难免记忆不准、理解错误，或又似是而非。”
“哦？你告诉我，不怕我告诉你父兄么？”傅稚游饶有兴味。
王嬿看了看他，眨巴了一下眼睛，笑得顽皮：“不知为什么，我就是觉得告诉你很安全，你一定不会告诉我爹是吧？至于我大哥，嘿嘿……”
傅稚游立时明白，如果没有王宇的支持、纵容甚至配合，想必王嬿也看不到那么多书。
他拱拱手，故作严肃：“那要多谢王五公子的信任了。”
王嬿冲他扮了个鬼脸。
她发现，自己在傅稚游面前很放松。
傅稚游向王嬿简单介绍了下草楼观的布局，让观里的僮仆带她四下走走，然后问明西门君惠此时所在，匆匆向观后奔去。
西门君惠却没有在观后，而是正独自立于正殿中的老子像前，默默垂首，不知在想些什么。
他听到傅稚游走近，缓缓开口，声音里是说不出的寂寥与失落：“稚游兄，你我相识多日，承蒙你不疑不弃，以我为友，并从不过问我师承派别。我乃隐仙派，亦称文始派，源于老子，后由老子传关令尹子﹙喜﹚开派，以《道德经》《清静经》《文始真经》为主经，从炼神还虚开始，直接合于大道。至于师尊名讳，实因我师尊乃得道仙人，名号不欲为外人知，故而还请稚游兄见谅。”
西门君惠对傅稚游长揖到地。
傅稚游吓一跳，赶忙还礼。认识这么久，他习惯了西门的淡漠寡言，突然这么一下，还真有点适应不来。
“自汉武以来，道家日益衰微，我实在不忍先辈蒙尘，一身所学空负……”西门君惠坐下来，盘腿坐在老子像前的蒲团上，目光低垂，看着自己垂在膝盖上的手，继续说道：“关尹主张做人要‘其动若水，其静若镜，其应若响’。师尊说道法自然，道的弘扬自有天命与定数，应因循随时，不该妄以人力干涉……稚游兄，难道我想借助天命而尽人事、为我道家正名，令道家重新发扬光大，错了么？”
傅稚游无言。许多事的对与错非三言两语能够说清，更不是轻易能够辨明。他一直隐约知道西门君惠的心愿，自己本也推崇道家，但却更知道这将是一条无比艰辛难走的路。
下午时分，王宇上山来，见了王嬿少不得数落一顿，几人寒暄一阵，便下山回京城。西门君惠留了下来。
王嬿不时借山路弯折处回头张望，看到西门君惠的一袭身影立于山顶，巍然不动，唯宽大的袍袖，为风所鼓，猎猎舞动。
下山渐远，人影渐小，终于分不清是人影还是山顶的一株松影，直至再也看不到，消失不见。