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很怕光,似乎见不得任何人,身上总一袭长年难改的黑沉沉颜色锦袍。
“他”已经是同样十八岁的俊美男子了。
面部白皙清秀,眉眼五官如画,右眼角下那颗小红痣尤其给人不自觉的关于风华流光种种想象。
只是,周身压抑、苍白空洞的表情与目光,还是昔日那样死气沉沉。
他在那洞穴石灯笼每天都会写一张纸签存放里面,大概是写给他自己的,当然,写了又总撕。
放在里面的,也都是些被撕得稀烂的字迹碎片。
蔻珠永远记得,她第一次偷偷摸摸,把自己装扮成小宫女模样,小心翼翼地,努力拼凑着那从石灯笼好容易捞出的一张张墨迹碎片——
他写的是:“心公不昧,六贼无踪。”
……
蔻珠在梦中眼泪簌簌滚落。
那一刻的心跳,如同春雷震动了潮湿的泥泞大地,她的胸口仿若被什么彻底搅乱打翻。
——她不爱他吗?
恍若一道细细的乐声,细细的春风,在耳边,轻轻地吹、轻轻地散着。
她匆匆忙忙回到将军府闺房中,立即走火入魔似的,想不也想,便拿着纸签同样写了一封信,落款“蝉月居士。”
这是她的新名字。
**
她恨袁蔻珠的名字,袁蔻珠,这三个字所代表的是终生摆脱不了的耻辱、是一生而不得解释的丑恶罪业。
在那段时间里,她大着胆子,觉得自己似乎已经从袁蔻珠身上分裂出了另一个女孩儿的名字。
那个女孩儿,是她新生,她幻想着,每日间里,以一个新生女孩儿的名字,和思慕心跳的男子通过书信交流成为知己知音,伯牙子期。
...
如果,时光总停留在那半年永久不动该有多好啊!
蔻珠在梦境中微微笑着。
...
可之后,他居然把她妹妹袁蕊华当成自己、当成那个和她通信已久的高山流水知音、那个“禅月居士”。
蛰居数年经月第一次面圣求皇帝,居然是请求陛下为他赐婚,要娶妹妹。
她哭,哭得肝肠寸断、伤心欲绝。
姑母当时也好几次问她:“为什么不当面戳穿真相告诉他那人是你,既如此伤心,就赶紧去亲口给他说啊!”
她是这样回答姑母,“不,我不敢!我不要去!我不敢!”
因为“袁蔻珠”三个字,是原罪。
**
梦中的袁蔻珠胸口一阵阵窒息般抽紧与疼痛。
她时常回忆起,如果当时不去跪着苦苦寻求姑母帮助,之后所经的重重灾劫孽果——她自己的人生,又将会是什么样。
也许,是找一个爱自己、而她不定爱的男人,草草嫁了,选择逃避、麻木、遗忘避开掉这桩不堪回首——曾经对一个人的无意间毁灭伤害。
而那样的生活,又会是怎样的呢?
也许会麻木苟且地幸福活着?
也许,比现在还要痛苦?
又如果时光可以重来倒流,她面临和当时一样的选择,又会怎么去做?
头痛欲裂,如有人拿了斧头要给她劈开。
现在,既嫁给了这将她视为永久仇敌的丈夫后,她其实就应该想象得到,可能要面临的重重灾劫——
尊严的丧失,他会如何折磨她,仇恨她羞辱、欺凌、甚至施暴、动辄打骂……
她之前就应该想过的不是吗?
...
所以,她还是没有资格去恨这个男人。
如是因,如是果,该欠人的总归是要还的,这辈子不还,对方下辈子都会登门来要账。
索性,干干脆脆地,就这辈子把它还清吧?
...
她还清他,她所欠他的那些债。
她还清了他……还清……他的腿……他的腿。
蔻珠豁然睁开眼睫毛。
“——小姐!小姐!”
入眼是素绢红肿哭泣的眼睛,她抱她在怀里,脸色惨白写满惊惶担忧。
蔻珠笑了:“傻丫头,别哭了!”
又颤颤地伸手轻轻擦拭素绢眼角的泪水。“我刚才做了一个梦,梦见,他站起来,居然能站起来走路了!”
素绢一边哭一边摇头:“不是的,这不是梦!小姐,真的不是梦!他真的好了,真的可以走路了!苏大夫给他医治好!”
“你再也不欠他的了,小姐,你听清楚了吗?”
“您再也不欠他什么了!!!”
“……”