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友吸口烟,说:“老于走了。”
“啥时?”
“前天,跳的楼。我赶上了,摔得……我两天还没缓过来哪。”
父亲拎了一点儿买的东西回家。开开灯,进厨房,摆弄锅。
门铃响,是二儿,手里提着一袋饺子,“别做了,我从饭店带的。还热着呢。”
父亲熄了火,回屋放下桌子。
“我岳父住院了。”二儿把手中的饺子放到桌子上。
“啥病啊?”“中风了。”“看上去挺好的……”“血压高,血脂高,血糖高,那么胖本来不是好征兆。”
父亲吃着饺子,低头说:“给你一把钥匙,”从桌子上推过去,“我不在时能进来屋。”
“你不在时我也不来。”
“年纪大了不愿动,你们来了,好自己开门。”
医院里,老亲家躺在床上,同时点着几个瓶子。父亲站在床前问:“能走路吗?”亲家母说:“走不了啦。”
父亲看点滴的瓶子问:“点的啥?”
“缓解的药。”亲家母答,看到老头子焦急的眼神,连忙把尿壶放进身子下。
病房里,一个病人由家人抱着下地,其他的躺着看来的人。
夜里,父亲睡不着,起来到厨房的窗前,看外面凌乱的雨。窗子对着的那棵树,适逢花季,有很长一段的花期;树下是他和老伴乘凉择菜的地方,风雨中,花蕊落在石桌、石凳和甬道上。
他烧水。把暖壶剩水倒了,灌上新烧的水,把杯中的水倒了,用烧开的水烫一下杯子,注满水,端回方厅来。
他坐在沙发上,喝口水嘘口气,一下一下,两眼泛着迷蒙,两耳倾听着外边。蛙在雨中,用“美声”鸣唱……
三儿上一次回来时是傍晚,蛙在楼后持续叫。
“哪来的蛙呀?”“屋后存了雨水,总叫。”
“这是给你的茶。”“上次的还有呢。现在少喝了,喝多了睡不着……”
回卧室,父亲打开床头灯——这灯还是和三儿一起买的呢。父亲在灯下翻看《参考消息》。窗外,雨滴声变稀了,蛙不太叫了,已是天近黎明的时分。
北方市场,晓友手机响起,父亲来电话:“你以前来家说坟的事……”
晓友有些愣,忙说:“啊,行,您看怎么办?”
“祖坟要修也很麻烦。你老爷爷的坟在西岗,没有了坟头,地早就平了,我和你大哥今天去看了,庄稼还没开始收……”
晚上,晓友开门进屋,开开灯,看电话显示:父亲来过电话。柜子上摆着带框的照片,晓友注视了一会,又翻了几页日历。
晓友坐下翻那个小本,然后拨打电话,“大哥,爸今天去乡下了?”“啊,他置办的东西,烧了纸。他过去不信这个,说死了死了一死百了。他还找了老爷爷的坟地。”“爸的身体还好吧?”“他说胃疼,睡不着觉,我看就是老年抑郁症,他不让人说。你有空跟他唠唠。”“好,好。”晓友放下电话,起身出门,把门反锁好。
太阳早落了,西面的天空呈现溶溶绿色,空气在轻轻颤动;灰黑的楼房看上去轻飘飘像浮动的木筏。
晓友穿过楼区,走进一个楼道,开开门,是一个大的三居室。
晓友在柜子、抽屉里找东西。里面尽是些药。
“找啥呀?”另一个屋有老人在问。
“找胃药。”
“你吃呀?不舒服啊……”
早晨,市场里,晓友拎一袋子药,对摊床里的一个女人说:“给个包装,刘姐,还得麻烦您缝好。”那女人拿过一个纸箱和编织袋,“给谁邮哇?”“一位老人,亲戚。”
“现在老人不缺药。”旁边的人说,“我家老爷子总买药,听广告说好就买,家里头堆得全是。”“别让他看广告!”“天天看电视,听广播,你挡得住吗?能删下去吗?全他妈的神奇疗效,全是狗屁专家教授。”“老人最好骗,惜命。”“小区到处是小广告,发到门儿。也不知怎么搞的,他们都知道哪家有上岁数的。”
晚上,晓友进屋,打电话:“爸,今天给您邮去了胃药。好几种呢,你吃吃看,看有没有疗效。都是中药,没什么副作用。”“是药三分毒,少吃为好。”
“睡觉药,还吃吗?是不好开。我还是邮给大哥,放他那,让他按时给你送。”“吃多了不好,伤脑。吃少了不顶用。”“降压药还有吗?”“还有,血压现在不算高,低压90高压140。”“还挺好。上次的降压药医生说挺平和的。”“这药贵呀。”“我们能报。”“这种药是自费的。药店里有。”“我们这和你们不一样。”“你工作挺好的?要照顾媳妇,一天够你忙的……”“今天天气,我看预报有雨。”“还没下,阴着呢。你那呢?啊。”
父亲撂下电话,关灯。也睡不着,蚊子在耳边响,开灯起来寻,站在床上看。棚顶有一个地方像似有,用苍蝇拍子打一下,发现是以前的血迹。
父亲躺下,望着棚顶想:
三儿帮他打蚊子,他说:“你回来了,来的人多,带进来的。点蚊香,对身体不好。等白天我喷喷药,开门开窗吹一阵。”三儿用拍子在棚顶打着一个,“这么多血,是刚咬的。”
父亲熄灯。坐着拉耳朵。
拉完耳朵躺下。他还睁着眼,听楼下传来垂拉门落下的声音,那是夜店打烊了。他翻个身,床在响,听外屋似乎有动静,他去看门锁,重新反锁上。他在柜子里找出蝴蝶状小灯,在墙下插座插上,这样下地时有点亮。抬头看时钟,时针已指向1点。
天热了,草木的叶子阔圆,绿色变重;花变得轻飘了,像粉一样失去了光泽。
父亲出门,习惯带着一袋垃圾。走在楼梯口,碰上女邻居,老太太搭讪:“出去呀?”父亲“啊啊”着走出去。
碰着老友。老友跟他开玩笑:“她——哎,她是不是真有意思?比如,到你家借些什么东西?”“借东西,是啥时候的事,现在还有谁借火儿,借碗酱油什么的?有借的功夫都买回来了。”“这借口是过时了。她去你家,对吧?”“问我家有没有气儿,或者停没停电?说不知是不是她家的坏了,要不要找人修。”“就是借口。”
“她那女儿咋样?”“看着还行吧,她说‘女儿行,女婿还不行呢。时间长了跟谁也不行。’”“老太太有意思,肯定的。”“介绍给你?”“我,半截身子进黄土的人了!”
“咱们是大半截身子进黄土的人,就剩个脑袋了!”两个人笑起来。
父亲回家做饭。下面条,下一点儿,水哗哗开,又下几根儿。
盛夏,蓊蓊郁郁的树像成熟的稻谷。老人们在阴凉处打扑克,下棋,呼哒着扇子。父亲坐在家里搓绳,家里的麻没有了,有尼龙丝,他分股儿慢慢搓。他以往就是这样为子女们送行,为他们搓绳捆绑行李,送他们下乡,上学,工作,远行。
父亲上街买中午吃的。商场里很凉爽,只是人少,冷冷清清;走在里面,没有什么东西买,营业员只有冷漠的眼和脸。
市场上,一排排棚子底下,熙来攘往,人声嘈杂。父亲走了不远,又掉头回来。不买东西吧,对不住小夫妇的热情,买了菜不做,就放坏了。
市场的边角,有空闲的地儿。一些退休的人不买东西,每天像上班一样来这里,摞起货箱,或站或坐,打扑克。这里热闹,是人的聚集地。退了休的男人撂下饭碗,就溜达到这儿。父亲不参与,他从年轻时起,就不打扑克,上班之余做些家里需要他做的活儿。退了休他也不打扑克,不摸麻将,不喜“耍”钱。
街边,有两棵大树,白松鼠似的干,秃秃的,零零散散地挂着几串香蕉一样的叶子。父亲碰到老友,问:“好几天了,也没看见你。你怎么啦?”“难受。我楼上的,人也不常出来,见着几回,拄着拐。头两天,他对门先闻到有味,叫不开门,报了警,找人开开门,人都死了不知多少天。”“他没孩子?”“人死了,人来了,有好几个。开始还打起来了。”“为财产!”“你的子女孝,给你买房子,给你送吃的,到饭店给你过生日,还有闺女给拆洗被褥棉袄……我死了都没人收。说不准哪天走着走着就倒下了。老话叫暴尸,遗臭万年。倒下了还吓着人,被人骂。”
父亲说:“咱们一块走,我让他们一起收殓。”老友不说了,眼里闪烁着感激的光。
阳光热烈地照耀,蝉在树荫里连片地鸣叫。父亲坐在大妹家说话,堂屋前后开着门通风。
“咱爷爷的坟能找到吧?”“那个位置,能。”“在西岗的中间吧?”“地点没问题。当初平整地时,深埋,上面有石板。挖挖就知道了。你怎么问这个?”“三儿以前问过。等将来告诉三儿吧”
父亲又说:“捎来一些旧衣裳,这些东西放在我那也没用,你看有用的挑一挑,不用的就扔了。这件绒衣是你嫂子的,也没咋穿,不嫌乎你就留着。”
10
入秋,早晚儿有了凉意。太阳落山了,大儿子送来吃的,放到桌上,是虾仁和米饭,他刚从饭店回来。大儿进卫生间撒尿,然后洗手,对着镜子看,说“胡子也白了。”老父亲没应答。
“快吃吧,凉了。那我走了。”
父亲躺着不愿动,他按遥控器打开厅里的电视,看体育频道,放的是足球比赛。快节奏解说的声音,赛场的叫声,遮掩老人空虚的内心。
老人想往事:老伴在厨房里做饭,他站在厅里看电视。他愿意看新闻,重要的要凑近看,放大些声听,或者要求老伴停停活儿,悄悄的。不好看的内容时,他哈腰在地上找东西,捡起地上的头发和丝絮。
早上晚上他都给老伴放几种药在一个盒盖里。老伴多睡,他叫:“起来,别懒。”每天他给老伴打针,是降糖的肚皮针儿,“你得学会喽,我要是先走了,你自己照顾自己。”老伴听着,眼里闪着泪花……
父亲站起来,走到凉台。西方太阳刚刚下山,东方天空升起一轮圆圆的月亮,灰白如银盘——尽管大地还残存着白昼的颜色。树木及其叶子都很完整,但有着均匀的空隙。父亲习惯性地在那伫立,看来往的行人,也像没看什么。
11
秋渐深,植物知道,年轻人整天忙碌,没感觉,只有老人心里清楚。
早起,父亲在储藏间收拾东西,有绳子,有蒸屉,盖莲儿,有三儿寄东西的很多包袱皮,整齐摆放着。有一包瓷器餐具,他一直没舍得用,把它拿出来。
来到菜市场,他把那包瓷器给了小夫妻,“我这岁数不用它了。这是儿子给的,送给你们了。”“大爷,你多长时间不来了,留了好几回菜……这些带回去。”撕撕把把,父亲拗不过,还有周围的人在看,便接了。
父亲到浴池洗澡。
他身体干瘪,皮肤没有弹性,小心翼翼坐着冲水。身边有欢蹦乱跳的半大小子们闹着。
老人选了一位老一点的师傅搓澡,说:“轻些。用我的毛巾。”递给人的是掉了毛透亮的老毛巾。
晚间,父亲坐在沙发上喝热水,眼眯缝着,呵出气。眼前放着的小凳,让他忆起往事:
那时,他的头发是油黑的。他和邻院儿的木匠切磋,自己学做工具,打家具。他只用卯和胶不用钉,用圆规三角板画角。这个小凳,是用剩料做的,几次搬家都没舍得扔。吃饭用的折叠桌,也一直伴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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