此刻,马粪燃烧的热量,很快令德格类发现,在寒冷彻骨的草原黄昏时,董旺冻僵了的面部,又能开始做出表情了。
喜悦里透着狰狞的得意。
“尼堪,”德格类用女真人称呼汉人的习惯,看着董旺道,“你在想什么?”
董旺躬身趴在马粪灶前:“主子,奴才一路来提心吊胆,怕寻不到林丹汗的使团,讨不回女人事小,误了主子在别处得了丁口牛羊,奴才有十条烂命,也不够交给主子的。总算今日发现他们了!”
德格类撇着嘴:“不对,你不像松了口气的样子,倒更像准备出气的样子。”
董旺匍匐的身形,动了动,他微微抬起头,咬牙切齿道:“奴才也的确,头一回觉得这样得劲儿。奴才好歹,年年月月地给明国朝廷交商税、交引子钱,结果呢,在自家门口,还是有卫所军和营兵的大码头,婆娘被蒙古人掳走,那些吃饷的眼睁睁看着,指不定还起哄。奴才这个恨哪!好在老天给奴才大造化,教奴才被主子捡到了。”
德格类往嘴里丢了一块狍子肉干,冷冷道:“你对明国边墙确实挺熟悉,待这回抢完了东西,你也寻到你婆娘,我带你去大汗跟前,讨个封赏。好好地给我们女真人干,我们占了北地的那天,你说不定,能进我这正蓝旗,做个小主子,有自己的包衣和地。”
“谢主子!”
董旺磕完头,又殷勤地去拾掇马粪,添到石坑中。
天边最后一丝晚霞已经隐去了,狭小晦暗的石坑,在董旺眼里,却忽然被放大了几十倍,成了犹如巨兽之口的堆尸坑。
地点也从眼下的漠南草原,变成了辽东。
董旺看到自己像渺小的蝼蚁,趴在板硬干涸的土地上痛哭。
妻舅许三,则像另一只蝼蚁,在坑中艰难地移动着,扒拉着。
终于,许三抱起一具小尸体,走到董旺跟前放下。
“俺外甥。”
许三又回去坑里,扛出一具大的,脱下身上的棉衣,将那赤裸的尸体包裹严实,踉跄着抱回来。
“俺姐。”
许三吐出这两个字后,散了架般跌在地上,和董旺一样,哭起来。
长姐如母,许三是姐姐养大的,身强力壮地从了军。
姐姐怕朝廷拖欠军饷,冻着了弟弟,特意让跑西边做买卖的姐夫董旺,弄了好棉花好布来,缝出两套厚实冬衣。董旺送衣服到辽阳,许三告诉姐夫,自己不打仗了,给毛将军管着买卖,正好得了空,与姐夫一道,把姐姐和外甥接来辽阳,姐夫今后就做自己的帮手。
两个男人兴高采烈地赶车回乡,一路上畅想着将来的好日子,直到地狱般的情景出现在眼前。
董旺抱着与自己阴阳两隔的老婆孩子,哭哑了的嗓子只能发出“嘶嘶”漏气的声响。
他听到小舅子一遍遍重复着“鞑子,畜生”。
那是万历四十六年的冬天。
就在半年前的仲春时节,明军刚刚赢得了一场抚顺大捷。
而这个冬天还没过去的时候,掩埋了妻儿的董旺,带上装了母子俩的头发的小铁盒子,跟着许三,离开了被鞑子劫掠过的家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