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瑾宸听到舒白惊叹,一回首也是惊呆了。只在片刻之间,连绵起伏的雪山竟开满了花,或是一抹深红,或是漫山浅赤,又或大片橙红,层层叠叠、密密匝匝,随着山势起伏,无穷无尽,竟似将天空也染成红色。
这时,他看见有东西从地下钻了出来。那是他的族人,沦落在黑暗之中,与最恶心的虫子为伍的族人。数百年来,他们终于再次见到光明。
太阳照在他们身上,灼烧着他们的皮肤,咝咝地冒起烟来,然而他们没有一个人闪躲,肃穆而虔诚地望着沬邑古国,深深凝唱:
爰采麦矣?沬之北矣。云谁之思?美孟弋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乔雪青身上开满了花,花团簇拥着一张绝色的容颜,从容恬淡。
他的脸上带着解脱的快意。十五年,生于黑暗之中,对爱人刻骨的思念,做着违心的事情,背负着种族的延续,一道道枷锁已将他压垮。
而此刻,这一切终于可以结束了。
他身上的花已经开到极致,花瓣开始飘落,一片一片,待到花瓣落尽,便是他湮于尘土之时。
古老的沬邑歌谣在群山花海中飘荡,这些沬邑的子民,用歌声怀念自己的爱人,用歌声为乔雪青送行。
爰采葑矣?沬之东矣。云谁之思?美孟庸矣。
期我乎桑中,要我乎上宫,送我乎淇之上矣。
那歌声停止时,乔雪青的脸也消失在花簇中,花儿在那一瞬间开放到极致,光华灼灼,令万丈红尘黯然失色。
有风拂过,花瓣纷飞,飘飘洒洒,而后消失于红尘之间。
风中只留下他临终的念想:凤辞。凤辞。凤辞……
我处在幽篁深处不见天日,
而道路险阻你始终未来。
我一人伫立在山头,望着你归来的路,
看尽云卷云舒,却看不到你的身影。
你既未来,白昼也似黑夜;
你既未来,艳阳也是阴雨。
我等你等到忘却归路,
而流年匆匆,你依旧未来,一任我凋零在岁月之中……
谢瑾宸颓然跪倒在地上,泪如长河。
身后,千山万山,繁花开遍。
谢瑾宸他们离开后,小孩儿一直站在村口等着,他们说不能踏出结界,他就站在离结界五步远的地方,惦着脚四下张望。
忽然,他觉得远处被雪覆盖的山被青了,那绿色好似从雪下渗透出来,越来越浓郁。接着又有点点的红色从绿色中渗透出来,那颜色像是活的,慢慢扩散开来,不会儿整个山头都变成红色的了。
小孩儿疑惑地抓抓发鬏,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事儿。低头间,才发现脚下的雪不见了,取而代之的是碧绿的野草。再一看,陌上田野,村头巷尾,竟然已经繁花开遍。
小孩儿惊讶地张大嘴巴,跑进小院里看哑婆婆,竟见到几个孩子在院中玩耍,他们手里拿着花,跑啊跳啊,洒落一串银铃般的笑声。
他愣了好久,才认出他们来,不正是婆婆拣的那些痴傻的儿童么?只是他们怎么突然能跑了?他们不是连饭都不会吃吗?
哑婆婆佝偻着身子站在屋檐下抹泪,一遍一遍地唠叨着,“好人啊!真是好人啊!他们是好人……”
小孩儿凝望着他们离开的地方,心里产生了个强烈的念头,——我要变强大,做个像哥哥一样的好人!
他并不知道,此刻他崇拜的那个人正心如刀绞,泣不成声。
舒白望着谢瑾宸的背影,几乎不能自已。这么重情重义的他,如果知道连他最敬重的大哥二哥也欺瞒于他,又该会伤心成什么样?当心中的神祇轰然倒塌后,他还能否站起来?
他以合掌结印,在乔雪青消散处结下结界,默默念出咒语:
“吾以众生之宏愿为信,结血之印契,山鬼之灵,皆从此令:以深情为种,得以永存。皇天垕土,诚为吾鉴!”
血之印契,在所有法术里是仅次于灵之印契的存在。这种术法并不需要强大的力灵,连最最普通的术士都可以施为。然而却极少有术士使用它,因为这是以施术者自身为载体,它消耗的是施术者的生命。
故而,若非心志刚决、有大执念之人,是不会轻易使用这种术法的。
所求越大,消耗的生命越多;当所求重于施术者生命之时,施术者便会魂飞魄散!
舒白他竟然会为乔雪青耗用自己的生命?不!他并不是为乔雪青,而是为山鬼一族!整个山鬼一族,数万个生命。
——以深情为种,得以永存!
他要让乔雪青、要让沦为丑怪的山鬼族人,获得永存力量!
他疯了么?!他竟然妄想改变物种延续的方式,违逆自然?这是神祇才能完成之事!他一个凡人岂敢如此狂妄?求之不得,便是魂飞魄散!他是在用生命作为赌注!可他的命能有多重,岂能与一个种族相比?
他将会魂飞魄散!
谢瑾宸惶恐地冲上来,他要阻止这个人!他不想再看到有人在自己面前消散!
然而,已经来不及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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