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当时年幼,虽然被他才华所折服,口头上却从不承认,他所做的许多事我不能理解,他所说的许多话,我也根本不懂,然而不知不觉间,我很在意他……幼时的钦慕,算不得情爱,当然不能算的……驸马,后来我与你成亲,心中已没有他了,然而我很羡慕他与师娘之间的情感。他是入赘之人,恰与驸马你一样,成亲之时,他与师娘也无情感,只是两人后来互相接触,互相了解,慢慢的成了相濡以沫的一家人。我很羡慕这样的情感,我想……与驸马你也能有这样的情感……”
“这是我的大错……”
“我带着这样幼稚的想法,与你成亲,与你长谈,我跟你说,想要慢慢了解,慢慢的能与你在一起,长相厮守……十余岁的女孩子啊,真是天真,驸马你听了,或许觉得是我对你无意的托辞吧……不管是不是,这终究是我想错了,我未曾想过,你在外头,竟未有见过这般的相处、感情、相濡以沫,与你来往的那些书生,皆是胸怀抱负、顶天立地之辈,我辱了你,你表面上应承了我,可终究……不到一月,你便去了青楼狎妓……”
“我的幼稚,毁了我的良人,毁了你的一生……”
平静的声音一路述说,这声音飘荡在牢房里。渠宗慧的目光时而恐惧,时而愤怒:“你、你……”他心中有怨,想要发作,却终究不敢发作出来,对面,周佩也只是静静望着他,目光中,有一滴眼泪滴过脸颊。
“……此后的十年,武朝遭了大祸,我们颠沛流离,跑来跑去,我肩上有事情,你也终究是……放任自流了。你去青楼狎妓、留宿,与一帮朋友喝酒闹事,没有钱了,回来向管事要,一笔又一笔,甚至砸了管事的头,我未曾理会,三百两五百两的,你便拿去吧,即便你在外头说我苛待你,我也……”
她顿了顿,低下了头:“我以为是我自己心胸宽阔,如今想来,是我心中有愧。”
“你你你……你总算知道了!你总算说出来了!你可知道……你是我妻子,你对不起我——”牢房那头,渠宗慧终于喊了出来。
周佩的目光望向一旁,静静地等他说完,又过得一阵:“是啊,我对不起你,我也对不起……你杀掉的那一家人……回想起来,十年的时间,我的心里总是期待,我的良人,有一天变成一个成熟的人,他会与我尽释前嫌,与我修复关系……这些年,朝廷失了半壁江山,朝堂南撤,北面的难民一直来,我是长公主,有时候,我也会觉得累……有一些时候,我看见你在家里跟人闹,我或许可以过去跟你开口,可我开不了口。我二十七岁了,十年前的错,说是幼稚,十年后就只能受。而你……二十九了吧……”
“这十年,你在外头狎妓、花钱,欺侮他人,我闭上眼睛。十年了,我越来越累,你也越来越疯,青楼狎妓尚算你情我愿,在外头养瘦马,我也无所谓了,我不跟你同房,你身边总得有女人,该花的时候就花点,挺好的……可你不该杀人,活生生的人……”
她的双手交握在身前,手指绞在一起,目光已经冰冷地望了过去,渠宗慧摇了摇头:“我、我错了……公主,我改,我们……我们以后好好的在一起,我,我不做那些事了……”
他说着,还伸出手来,向前走了几步,看起来想要抱周佩,然而感受到周佩的目光,终究没敢下手,周佩看着他,冷冷道:“退回去!”
渠宗慧退了回去。
周佩的目光才又平静下来,她张了张嘴,闭上,又张了张嘴,才说出话来。
“我的师父,他是个顶天立地的人,他杀匪寇、杀贪官、杀怨军、杀女真人,他……他的妻子最初对他并无情感,他也不气不恼,他从未曾用毁了自己的方式来对待他的妻子。驸马,你最初与他是有些像的,你聪明、善良,又风流有文采,我最初以为,你们是有些像的……”
“我花了十年的时间,有时愤怒,有时内疚,有时又反省,我的要求是否是太多了……女人是等不起的,有些时候我想,即便你这么多年做了这么多错事,你若是幡然悔悟了,到我的面前来说你不再这样了,然后你伸手来抱我,那该多好啊,我……我或许也是会原谅你的。可是一次也没有……”
“我幼稚了十年,你也幼稚了十年……二十九岁的男人,在外面玩女人,弄死了她,再弄死了她一家人,你不再是小孩子了啊。我钦慕的师父,他最后连皇帝都亲手杀了,我固然与他不同戴天,可是他真厉害……我嫁的良人,他因为一个女孩儿的幼稚,就毁了自己的一生,毁了别人的全家,他真是……猪狗不如。”
周佩双拳在腿上紧握,咬紧牙关:“禽兽!”
渠宗慧哭着跪了下来,口中说着求饶的话,周佩的眼泪已经流满了脸颊,摇了摇头。
“我不能杀你。”她说道,“我想杀了你,可我不能杀你,父皇和渠家人,都让我不能杀你,可我不杀你,便对不起那冤死的一家人,他们也是武朝的子民,我不能眼睁睁地看着他们被你这样的人杀掉。我本想对你施以宫刑……”
她说出这句话来,连正在哭泣的渠宗慧都骇然地梗了一下。
“我本想对你施以宫刑。”她摇头道,“让你没有办法再去祸害人,然而我知道这不行,到时候你心怀怨气只会更加心理扭曲地去害人。如今三司已证明你无罪,我只能将你的罪孽背到底……”
“我错了、我错了……”渠宗慧哭着,跪着连连磕头,“我不再做这些事了,公主,我敬你爱你,我做这些都是因为爱你……我们重新来……”
“我们不会重新来,也永远断不了了。”周佩脸上露出一个凄然的笑,站了起来,“我在公主府给你整理了一个院子,你以后就住在那里,不能见外人,寸步不得出,我不能杀你,那你就活着,可对于外头,就当你死了,你再也害不了人。我们一生一世,比邻而居吧。”
她举步朝牢房外走去,渠宗慧嚎叫了一声,扑过来拖住她的裙子,口中说着求饶和爱她的话,周佩用力挣脱出去,裙摆被哗的撕下了一条,她也并不在意。
“我们缘分尽了……”
她看了看他片刻,走过了昏暗的牢房长廊,逐渐消失在渠宗慧的视野中。
这一天,渠宗慧被带回了公主府,关在了那院子里,周佩未曾杀他,渠家也变不再多闹了,只是渠宗慧再也无法见外人。他在院中呼喊忏悔,与周佩说着道歉的话,与死者说着道歉的话,这个过程大概持续了一个月,他终于开始绝望地骂起来,骂周佩,骂侍卫,骂外头的人,到后来竟然连皇家也骂起来,这个过程又持续了很久很久……
世间万事万物,不过就是一场遇见、而又分离的过程。
武朝建朔八年的秋天,即便是落叶中也像是孕育着汹涌的大潮,武朝、黑旗、中原、金国,仍旧在这紧张中享受着珍贵的安宁,天下就像是一张摇摇晃晃的网,不知什么时候,会挣断所有的线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