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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一千零四十七章 梧桐更兼细雨(3/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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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山长范简淡一言不发。

  温煜继续说道:“龙宫离开万瑶宗之时,距离蛮荒妖族大举进攻剑气长城,这中间隔了太久,万瑶宗派遣她来到桐叶洲,化名吕碧笼,进入洛京积翠观,担任虞氏王朝的护国真人,再领着一大帮人躲入青篆派,这一系列作为,环环相扣,万瑶宗和韩玉树,显然是有备而来。”

  副山长康闿忍不住说道:“韩宗主是一位老资历的仙人,三山福地又是一处历史悠久、传承隐蔽的古老秘境,韩宗主就不能是通过秘术、卦象来推测出……天时有变?然后为此早作谋划?虽说三山福地有独善其身的嫌疑,只是多少也算人之常情,一来韩玉树并非儒家子弟,再者万瑶宗又与文庙素无联系,温山长如此断言,会不会有点不妥?”

  毕竟三山福地的大道根脚,外界不清楚,文庙和书院这边还是有点眉目的。

  是那位三山九侯先生的远古道场之一,所以可能有些术法神通的玄妙传承,是外界修士无法接触到的独一份学问。

  假定韩玉树确实推算出后来的那场战事,不管卦象或是心算的结果,清晰还是模糊,在这么个天大事情上,要求万瑶宗早早跑去提醒文庙,实在是有点强人所难了。

  真当中土阴阳家陆氏是酒囊饭袋吗?就你一个地处偏远的万瑶宗,算得准天机,看得清楚星象?

  何况不谈整个浩然天下,只说中土神洲,奇人异士极多,除了陆氏,精通天象、占卜一道的得道之人,不乏其人。

  “以万瑶宗坐拥三山福地的底蕴,想要有朝一日打开大门,同时拥有上下两宗门,再通过你在外边的铺垫,完成一鼓作气跻身‘正宗祖庭’的壮举,不是不可能。”

  只是通过这一系列缜密谋划,就以此来断定万瑶宗和韩玉树暗中勾结蛮荒妖族,终究没有证据。

  山长范简淡,出身亚圣一脉,是亚圣的入室弟子。

  副山长康闿则出身春秋学宫一脉,文脉属于在显学隐学间更替数次的公羊派。

  所以温副山长的第二句话,就很温煜了,“我已经通过不同的渠道搜集资料,仔细研究过万瑶宗,最终得出的结论,是你们勾结妖族的嫌疑,不小。”

  疑罪从有,疑罪从无,两种判案方式,是一个天一个地。

  温煜的行事方式,很简单,不是书院来找证据,最终定你韩玉树的罪。

  而是你韩玉树必须自己去找证据,再主动来与书院证明自己的清白。

  龙宫霎时间脸色惨白。

  温煜语气淡然问道:“韩玉树如何保证你无异心,不会投靠桐叶宗或是玉圭宗,选择在外边自立门户?”

  龙宫答道:“万瑶宗能给的,桐叶洲宗门给不了。”

  她详细解释了自己为何有此说。

  龙宫的传道人,是位老元婴,是万瑶宗的祖师堂供奉,逝世已久,作为大弟子的龙宫,就成了她这支道统法脉的顶梁柱,要替师父帮着守住家业,只是香火凋零的这一脉,如今连同龙宫在内,就只剩下六人了,而且其余五人,都是中五境练气士,资质最好的一位师侄,也才是龙门境,所以龙宫才会这么想着重新将自家道统发扬光大,要说她转去依附桐叶宗或是玉圭宗,以韩玉树的手段,恐怕她这一条道脉就算彻底断绝了。

  温煜问道:“韩玉树在你身上既然设置了一道宗门秘传的禁制,稍有异心,就会被他察觉到蛛丝马迹,能够让你立即身死道消,你为何还是主动赶来书院?”

  龙宫虽然心有疑惑,因为这些事,康副山长之前是询问过的,不过她还是老老实实重述一遍,说是龙虎山外姓大天师,梁老真人帮忙抽丝剥茧。先前那个性情叵测的白衣少年,在积翠观离别之时,传授给她一个锦囊妙计,在书院温煜这边,遇到所有“说不清楚”的事情,一切往这位大天师梁爽身上推。有了这个挡箭牌,保管性命无忧,何况你属于自首,书院不会打死你的。

  温煜与龙宫说道:“跟你同一法脉的万瑶宗旁支修士,都会跟着韩玉树一起来到书院。”

  龙宫松了口气。

  等于是天目书院赠送给她的一张护身符了。

  免得万瑶宗那边与她秋后算账,不敢跟书院掰手腕,就拿她这一脉修士撒气。

  范简淡说道:“温煜,此事关系甚大,我们是不是需要立即禀报文庙?”

  副山长康闿点点头,这么做比较稳妥。

  温煜却说道:“当然需要禀报,只是龙宫这一走,很容易打草惊蛇,等到万瑶宗回过神来,黄花菜都凉了。”

  “虽说洛京积翠观那边留了个傀儡,但是瞒得过一般的万瑶宗修士,却未必可以瞒过一位仙人境的韩玉树。”

  “以书院的名义,寄信一封给韩玉树,就说有事相商,收到信即刻起,让他亲自赶来天目书院,交代清楚所有问题。”

  范简淡有点犹豫,“毕竟是一位仙人的一宗之主,韩玉树还管着那座历史悠久的三山福地,我们书院这么做,会不会?”

  温煜微笑道:“若是个十四境修士,我可能还真就请不动了。”

  言下之意,别说是仙人,就是一位飞升境大修士,也得赶来天目书院,与我温煜说清楚。

  康闿说道:“从目前龙宫给出的证据来看,并不足以定万瑶宗韩玉树的罪。”

  温煜说道:“等我问过了韩玉树,自然就有证据了。”

  康闿赶紧看了眼范山长,好家伙,这就开始低头喝茶了,刚才咱俩都听得聚精会神,也没见你举杯饮茶啊。

  康闿叹了口气,“温山长,这么做,好像不合乎规矩。”

  温煜反问道:“文庙有哪条规矩,不允许一位书院副山长,邀请一位宗主来书院喝茶了?”

  在这桐叶洲,书院的读书人,跟你讲道理,就好好听着。

  范简淡跟康闿对视一眼,两位老人都有些无奈。

  至于温煜为何执意要让韩玉树亲自赶来书院,两位山长自然是知道缘由的。

  温煜自有手段,勘验真相。

  就像今天温煜“多此一举”提审龙宫,可不是什么过过场子的事情。

  只是龙宫境界不够,故而她浑然不觉,其实当下他们几个,都置身于温煜的小天地之内。

  温煜的书斋,曾经悬挂有一幅真迹字帖,内容截取自一首词。

  “吾庐小,在龙蛇影外,风雨声中。”

  当下他们就位于这座书斋之内。所有的言语和心声,都会被温煜一一记录在册。

  温煜除了是儒家书院的正人君子,他其实还是一位剑修。

  先前王宰造访天目书院,在温煜的书斋内,翻到一页,钤印有温煜亲手雕琢的一方藏书印,底款有八字:书山有路,高天观海。

  温煜今天现身,除了腰别君子玉佩,还有一节青竹筒,里边其实饲养了一只大如拳头的墨猴,稀罕程度,不输翻书风,墨猴天生以墨汁为食物,只会孕育于某些“经”书当中。

  一是书山,一为墨海。

  需知温煜同时拥有两把本命飞剑,分别名为“三阙”,“读书声中”。

  最关键的,还是温煜暂时并非文庙陪祀圣贤,却已经拥有一个本命字!

  走出宅子,温煜告辞一声,率先离去。

  康闿神色无奈道:“年轻气盛。”

  天目书院摊上这么个行事强势的副山长,不得闲了。

  范简淡笑道:“我们也是这么过来的。”

  这位山长伸手拍了拍康闿的胳膊,“再说了,都曾年轻是不假,可咱俩,在那段年轻岁月里,除了念书做学问,在训诂一道,勉强小有成就,好像此外也没什么值得说道的地方了。”

  范简淡的言下之意,就是温煜傲气,自有他傲气的理由和底气,他们两个只是年纪大些,立言尚可,立功一事,跟温煜没法比。

  “老康啊,跟你说个内幕,记得别外传,先前文庙那边,有两位学宫大祭酒,联袂举荐温煜破格升迁,直接担任某个书院的山长,是温煜自己拒绝了,说他的治学本事,只能当个书院副山长,文庙那边当然答应了,后来温煜就自己挑了我们天目书院,文庙还问他心目中有无合适的山长人选,这才有了你我二人的搭档。”

  康闿笑道:“好个温煜,是看我们没脾气好说话嘛?”

  范简淡与康闿分开后,犹豫了一下,还是去找到温煜。

  范山长轻声说道:“温煜,我非但不反感你的锋芒毕露,反而会很欣慰,由衷觉得这才是儒生该有的气象,甚至对你还有几分羡慕,年轻人就得有年轻人的锐气,但是与此同时,我希望你一定要妥善运用自己的才智,大道以多歧亡羊,学者以多方丧生。当然,这句话说得有点重了,别觉得难听就是了。”

  温煜作揖致谢,沉声道:“铭记夫子教诲。”

  范山长会心一笑,点点头,可惜康老儿不在场,瞧不见这一揖。

  在温煜走后,老人抚须而笑,年轻真好。

  欲随少年强春游,终究不成,不成又何妨。

  ————

  清境山青虎宫,一座高耸入云的羽化台。

  陆老真人手捧拂尘,举目眺望山外的那片金色云海。

  老元婴身边站着一位腰悬白玉磬的青年道士,脚踩一双蹑云履,形容俊美。

  他欲言又止,低头看了眼脚上的蹑云履,把言语咽回肚子,只是当他抬头看着略显疲惫的师父,青年道士还是一个没忍住,小声说道:“师尊,弟子最是晓得你与陈山主的交情,可陈山主总这么求丹药,这才几年功夫,就已经开口讨要三次了,何时是个头,再这么下去,师尊简直就是他们落魄山的御用炼丹师了,如今陈山主又有了下宗,而且就在咱们桐叶洲,以后若是青萍剑宗再有开口,答应还是不答应?”

  他是陆雍的得意弟子,没有之一,名为赵著,道号“仙岫”。

  是陆雍亲自带上山的徒弟,当年差点就要代师收徒了,只是师尊天性惫懒,连个只是名义上的弟子都不愿意收取。

  上次给蒲山云草堂送去一炉羽化丸,就是这位嫡传代劳,赵著也是青虎宫最有希望跻身元婴的一位年轻金丹。

  莫说是每一炉珍贵丹药,就是只有一颗,在如今山上桐叶、宝瓶两洲之地,都是不小的人情。

  陆雍微笑道:“答应,为何不答应?”

  赵著一咬牙,“师父若是觉得为难,怕伤了和气,就让弟子来当这个恶人,下次我婉拒陈山主或是青萍剑宗的请求。”

  陆雍一挥拂尘,转过头,笑望向这个言语诚挚且眼神坚定的弟子,“那你有没有想过,我不亲自拒绝,只是让你露面,对方只会心知肚明,更加伤了和气?”

  老修士重新转头望向云海,微笑道:“在这个充满尔虞我诈、缺少真诚待人的复杂世道里,我们往往不是那么在意被一个聪明人蒙骗,但是我们永远会愤怒于自己被一个傻子当傻子骗。”

  赵著思量一番,点头道:“是弟子想得简单了。”

  老修士笑着摇头道:“只说对了一半,是你想得还不够简单。”

  原来上次那艘风鸢渡船路过清境山渡口,那位陈山主再次厚着脸皮,硬着头皮,跟青虎宫和陆老神仙,又又又预定了一炉青虎宫金字招牌的坐忘丹。

  说是帮一位止境武夫朋友求的丹药,大泉新任国师,韩-光虎。

  如今与青虎宫求丹之人,多如过江之鲫,陆雍只能是挑选着答应下来,而且从不与各方势力保证交予羽化丹的确切日期。

  桐叶洲最南边的玉圭宗,北边的金顶观,小龙湫,白龙洞等,若是再往北,宝瓶洲,求丹之人,更是不在少数,大骊陪都那边的洛王宋睦,天君祁真的神诰宗,还有风雪庙和真武山两座宝瓶洲兵家祖庭,老龙城苻家,云林姜氏,长春宫,道门仙君曹溶的那座灵飞观……桐叶洲山下这边,最新评选出来的十大王朝,大半都没忘记青虎宫,或者是帝王御笔书写,不然就是国师、护国真人代为书写,全是跟陆雍预定丹药的,少则三百年,长则五百年,陆雍都别想闲着。

  即便如此,先前陈平安开口预定丹药之时,陆老神仙还是没有任何犹豫,不假思索便答应下来,“有什么为难的,大泉王朝的首席供奉刘宗,本来就跟贫道求过一炉丹药,当时用了个拖字诀,就当是提前给大泉姚氏了。”

  陈平安当时汗颜道:“陆老哥,我尽量保证事不过三。”

  一次是自己求,一次是帮着蒲山云草堂,这次是帮着韩-光虎讨要。

  陆雍爽朗笑道:“好事不嫌多,陈老弟就别跟我客气了,一家人不说两家话。”

  其实青虎宫重建一事,陆雍按照先前与陈平安的约定,没有任何客气,给出了一长串的清单,让路过三洲之地的风鸢渡船帮忙购买所需物品,陈平安当时说得也实在,不挣钱,也不亏钱。

  可陈平安还是过意不去,下山之前,便送出了一块珍藏已久的无事牌,篆刻数字,八。

  陆雍没有任何矫情,当场就收下了。

  其实陈平安与青虎宫和陆雍,确实是极有渊源和善缘了。

  要知道陈平安的第一件炼物重宝,就是用五十颗谷雨钱买来的那件五彩-金匮灶,

  之后才能在老龙城云海之上,又有范峻茂的护道,才能成功炼化出一件五行本命物。

  范峻茂说话直接,你这不叫买,是捡才对。

  “赵著,最后为师教你两条为人处世的秘诀,牢牢记住,多多揣摩,是会受益终身的。”

  “弟子愿闻其详。”

  “为人处世,需要跟精明人精打细算,不然他不骗你骗谁,同时还需要跟聪明人待人以诚,切记你笨一点,就是聪明两点。”

  赵著默默记住这条经验之谈,然后静待下文,师尊却沉默下来。

  赵著疑惑开口道:“师尊,还剩下一句处世警言呢?”

  陆雍抚须而笑道,“那就是要死皮赖脸抱紧一条大腿,打死不撒手!”

  赵著脸色尴尬。

  陆雍伸手拍了拍弟子的肩膀,“你小子还嫩得很呐,如今脸皮薄,以后就会好起来的。”

  不是亲传弟子,老真人岂会口传秘授这等千金不卖的修行秘诀?

  赵著愈发尴尬。

  老元婴抬起拂尘,轻轻一挥,打散那片云海,再以一柄拂尘遥遥指点两处,一山一水,再施展神通,撤掉遮蔽山水气象的障眼法。

  “瞧见没?”

  “你以为陈先生就只是花了点人力物力,帮着青虎宫重建事宜,购买那些仙家木材与各色器物吗?”

  “这才叫真正的礼尚往来。”

  陆雍感慨不已,好徒儿,需知清境山这块风水宝地,殊胜所在,可不是天地灵气的充沛程度,只是灵气浓郁,哪座宗门没有,玉圭宗,桐叶宗,清境山青虎宫怎么跟他们这些大宗门媲美?但是整个桐叶洲,唯有我们清境山,受上古天仙遗留下来的恩泽,才能在灵气中蕴藉功德,有香火,有武运。而且出奇之处,在于大修士都带不走,就在此地徘徊不去,云根雨脚落地生根一般,否则以当初桐叶宗杜懋的行事作风,早就让我乖乖交出那份祖师爷传下来的炼丹秘诀了,让我开价,他来出钱买嘛。

  可要说杜懋胃口大,想要连人带口诀,再连同青虎宫在内,一并成为桐叶宗的附庸,杜懋再跋扈,也得掂量一下山水的风评。

  何况杜懋,没什么,其实师父真正害怕的大修士,是玉圭宗的……

  说到这里,不管是为尊者讳,还是为逝者讳,陆雍都没有继续说下去,到底玉圭宗何方神圣,能够让这位老元婴如此忌惮?

  如果不是陆雍想要一鼓作气多炼出几炉丹,否则即便是作为山主的老神仙,也无法发现这里边极具玄妙的“细水长流”。

  所以真要谈钱,其实是清境山赚了才对,越往后收益越大。

  老真人只是话头一转,“毕竟师父早年无偿送给太平山的那些丹药,不是白送的。毕竟有那位老天君在,在桐叶洲,谁都不敢肆意欺辱我们青虎宫。”

  提及那个宗门覆灭仅剩一人的太平山,老真人便是重重叹息一声,伤感神色,溢于言表。

  一洲山河,有无一座太平山,实在是太不一样了。

  只希望如今的太平山黄庭,真的能够成功重建宗门的同时,等到以后开枝散叶了,还可以真正继承太平山修士的那种风骨。

  既风骨凛凛,又道法高深,虽然山中修道,仙人却有侠气!

  陆雍转头瞪眼道:“还有脸穿着人家小陌先生赠送的蹑云履?”

  赵著笑道:“穿鞋用脚,又不用脸。”

  陆雍唉了一声,称赞道:“有长进!”

  “之前还担心你会水土不服,如此一来,我就放心了。”

  赵著一头雾水。

  陆雍笑道:“为师打算帮你谋求一个落魄山的记名客卿,而且是在霁色峰祖师堂有位置的那种。”

  赵著问道:“为何不是师父自己索要这个身份?”

  陆雍笑骂道:“不开窍的榆木疙瘩么!”

  赵著想了想,很快想明白其中关节。

  师父哪里需要这种锦上添花的头衔,青虎宫弟子才需要。

  日落江湖白,潮来天地青。

  这条与大海相通的万里燐河,吴懿嗅了嗅,眯眼而笑,确实是块龙兴之地,在此开山立派,错不了。

  她身为老蛟程龙舟的长女,道号洞灵,元婴境。

  她这种极为血统纯正的蛟龙之属,大道亲水,可能要比望气士更能够勘验水脉分布、流转,精准分辨水性之轻重浊清。

  不过她未来如果想要走水,这条燐河还是不够看,一来燐河水势过于平缓,与她天生性情不相契合,二来水运不够浓厚,支撑不起一条元婴境水蛟的走江证道。

  所以如果不是桐叶洲即将开凿大渎,吴懿是决然不会赶来这边落脚的。

  之前吴懿跨洲南游桐叶洲,为父亲道贺,搬空了半座紫-阳府财库。

  虽说父亲程龙舟如今担任大伏书院山长,可是家法犹在,吴懿和那个担任寒食江水神的弟弟,不出意外他们姐弟两人,这辈子注定都会活在父亲的阴影里。

  等她重返黄庭国紫-阳府,又掏空了剩余半座财库的家底,再让府主黄楮拿来一本谱牒,她圈画出了一些名字,除了寥寥无几的中五境洞府、观海境修士,更多是资质比较好的下五境修士,跟随她一起南下,在桐叶洲另立门户。

  在吴懿眼中,那些境界高的“老修士”,修行有误,皮囊神魂皆几近朽木了,反而是那些年轻的下五境练气士,雕琢不多,她还有机会纠正,走上正途。

  然后这拨练气士就跟着洞灵祖师,一起南下桐叶洲,另起炉灶,与紫-阳府划清界线,即将在异乡重新开府立派。

  对于他们这些练气士来说,其实是喜大于忧,新门派建立,就会重新订立谱牒,据说一小撮幸运儿,可以直接晋升为洞灵祖师的亲传弟子,一些个在紫-阳府祖师堂没有位置的,也有机会在新门派里边有把交椅,毕竟有了座位,就等于多出一大笔神仙钱薪水,这是最实在的好处。

  浩浩荡荡,八十余位练气士,跟随祖师一起离乡背井,赶赴桐叶洲中部,在燐河畔停步,真是名副其实的白手起家了。

  这要搁在桐叶洲别处,一位元婴境修士领衔,拥有将近百位修士的山上门派,直接就跻身顶尖“宗门”之列了。

  不知为何,吴懿在跻身元婴境之后,总会想起当年那位黄衫麻鞋、背剑执拂的云游道士。

  那也是吴懿首次看到心高气傲的父亲,如此礼敬一位人族练气士,可惜不知对方姓名,父亲更不愿意与她多说几句根脚。

  只是说了些如同哑谜的谶语,其中就有一句“以有限形躯,炼无涯火院。”

  若非作为山上近邻的白鹄江水神萧鸾,正是这位道士丢掷酒杯幻化而成,美人蕉?呵呵,吴懿还真不惯着她。

  建议吴懿来辅佐宝瓶洲旧朱荧王朝独孤氏在这燐河畔立国,是陈平安亲自当的“媒人”,当时吴懿嘴上说事情重大,需要好好考虑。

  其实也就是一句场面话,考虑个屁的考虑,在那好似弹丸之地、难以施展手脚的黄庭国,撑死了就是当个护国真人,真要投身官场,与黄庭国捆绑在一起,在那弯弯绕绕的山水官场,她需要看脸色的货色多了去,大骊朝廷的规矩要不要遵守?那个没事就举办一场夜游宴的北岳山君魏檗,是省油的灯?再来一场夜游宴,怎么办?

  而那位担任寒食江水神的弟弟,与她这个姐姐,从来都是表面和气的关系,当然不是一家人不进一家门,吴懿也没觉得自己就好到哪里去。

  至于紫-阳府那边,估计如今黄楮更是高兴得满地打滚吧。

  终于当上了货真价实的紫-阳府府主,头上再无开山祖师,更不用担心跟随历代府主的脚步,经常闭关闭着闭着就把人给闭没了。

  此刻吴懿身边,还有几个“地头蛇”,化名邵坡仙的旧朱荧王朝太子殿下,一位元婴境剑修。

  独孤蒙珑,未来那个小国的女帝。

  还有一个名为石湫的年轻女修,竟然连洞府境都不是,可以忽略不计。

  吴懿都不知道邵坡仙带着这么个拖油瓶作甚,就算是拿来当花瓶,也不找个好看点的。

  吴懿瞥了眼邵坡仙,神色玩味道:“都是苦命人,难怪凑一堆。”

  曾经在宝瓶洲中部称王称霸的旧朱荧王朝,实在是运气不好,遇到了一个竟然可以占据一洲的大骊王朝。

  不然邵坡仙这位曾经的太子殿下,即便因为登山修行,练剑资质太好的缘故,注定无法继承独孤氏大统,也可以当个比山下皇帝更逍遥自在的山上君主,山下那张龙椅轮流坐,邵坡仙始终是个老祖宗。

  至于吴懿自己,送出一枚上古剑丸,换来一个小国护国真人的位置,不算太亏。

  何况大王朝不都是由小国而来?

  蛟龙之属的山精-水怪,修行境界的高低,最是看重出身的好坏。

  在这一点上,吴懿是极有先天优势的,她属于天生水蛟,无需水族走江化蛟这个极其凶险的环节。

  如果用一个比喻,就是吴懿一投胎就生在了帝王家。

  问题在于得道之蛟,涉世过深,利弊皆有,只说根据浩然各国历史显示,山下王朝的一国气运,有那“三百年一小劫,八百年一大劫”的规律,一国拥有三百年绵延国祚,不算短了,绝对算不得什么短命王朝,可对天生长寿的蛟龙来说,短短三百年岁月,算得了什么长久,这也是作为万年老蛟的父亲程龙舟,再加上旧钱塘长曹涌,为何他们都不愿意轻易离开道场,辅佐人间君王。

  一旦与某国气运牵连过深,就容易挨天劫。

  所以即便道行高深如程龙舟,也只是在黄庭国担任过礼部侍郎,更多像是闲来无事,出门散个步,透口气。

  一般只有那些无法结丹的蛟龙后裔,才会涉险行事,而且都喜欢拣选立国没多久的新朝廷,反正就是距离那个三百年大限越远越好。

  邵坡仙笑道:“我们陛下会帮助洞灵道友,换取一个大渎走水的名额。”

  吴懿扯了扯嘴角,“这种口头承诺,说几句顺耳好话,很轻巧的。”

  邵坡仙说道:“只要洞灵道友愿意出力,关于这个内定名额,我可以在崔宗主那边,帮忙讨要一个确切答复。”

  吴懿问道:“不是直接找陈平安?”

  邵坡仙笑道:“桐叶洲这边的下宗事务,陈山主是打定主意当甩手掌柜了,所以找崔宗主就够了。”

  吴懿不置可否。

  邵坡仙问道:“洞灵道友,可曾想好新门派的名字?”

  吴懿眼神熠熠光彩,沉声道:“先叫纯阳府,等我跻身玉璞境,就该是纯阳宗了。”

  ————

  艳阳天。

  一位双鬓微霜的青衫儒士,却手持一把油纸伞,沿着一条山路,渐次登高。

  身边跟着一个出身皑皑洲的野修,道号青秘,真名冯雪涛,身穿蟒服系白腰带,腰悬一支铁锏。

  他习惯了四海为家,不立门派,不收弟子。所谓的山上朋友,也都是些双方心知肚明的酒肉朋友。

  他的雷法,自成一脉。

  儒士旋转着手中油纸伞,微笑道:“冯兄,真不后悔,不光光是担任我们姜氏云窟福地的家族供奉,还愿意成为玉圭宗的首席客卿?千万别勉强啊。”

  冯雪涛笑道:“能够留下一条命,甚至都没有跌境,我还有什么不满足的,别说是这两个身份,就是给谁当贴身扈从,秘密护道几百年,都不算什么,没有什么不甘心的。”

  说来惭愧,就数他境界最高,出力最少。

  很多时候,堂堂飞升境大修士,而且还是野修出身的冯雪涛,竟是完全插不上手。

  只是到了后期,相互间熟悉了,冯雪涛才帮上一点小忙。

  山巅有凉亭,名为滴翠,又悬一块匾额,“天设精良”。

  位于龙尾陡峭的山峰上,相传曾有大渎龙宫之主在此驻跸。

  姜尚真伸手抵住鬓角,感叹道:“富贵荣华,功名利禄,一场春梦耳。不得长生者,此生此身犹是蜉蝣。”

  冯雪涛笑道:“姜老弟修道资质这么好,以后跻身飞升并无悬念。”

  姜尚真当年未能入主被视为玉圭宗“潜邸”所在的九弈峰,郁郁不得志,备受排挤,就走了一趟北俱芦洲。

  在那会儿,姜尚真信口开河,自称是中土神洲青秘的嫡传弟子,一来二去,不少山上谱牒仙子,就都被姜尚真给唬住了。

  以至于火龙真人每次游历中土神洲,忙完正事,只要得闲,都会去找冯雪涛叙旧,说你收了个好徒弟啊,在我们北俱芦洲闯下偌大的名头。

  所以先前在蛮荒天下,自称道号是“崩了真君”才会有那么一句,“晚辈救驾来迟,罪该万死。”

  冯雪涛好奇问道:“姜道友,我们这是要去山顶见谁?”

  姜尚真笑道:“是一位至交好友。我当初能够担任落魄山的首席供奉,此君出力极多。”

  刹那之间,山顶云雾弥漫,冯雪涛眯起眼。

  到底是姜尚真的什么朋友,待客之道,如此故弄玄虚?

  只见山巅那座凉亭内,蹦跳出一个白衣少年,抬起两条胳膊,高举倾斜,只见道路一侧,便出现了莺莺燕燕的美艳女子,或抚琴,吹笛子,弹琵琶……白衣少年再向前蹦跳一下,换个方向伸长胳膊,便有吹玉箫,奏箜篌、敲编钟玉磬等仙子……

  冯雪涛虽然暂时不知对方身份,但是他完全可以确定一事,对方肯定是姜尚真的朋友,而且是那种很要好的山上朋友!

  正常人,肯定捣鼓不出这种排场。

  姜尚真快步走去,与那白衣少年击掌,抵肘,各自拧转身形,互换位置,再重复一遍,最终握手,一气呵成。

  “周首席!你要是再不回来,我都要强忍着心中悲痛万分,给你准备唢呐了!”

  姜尚真脸色僵硬道:“真心没这个必要。”

  崔东山小声说道:“你收到书信了吧?”

  姜尚真点头道:“收到了,知道,山中来了个很有人缘的小陌先生嘛。”

  崔东山痛心疾首道:“他们喜新厌旧,见异思迁,一个个的,如今全都倒戈向小陌先生了,拦都拦不住,老弟我是看在眼里,急在眉头,心里苦啊,不管我如何晓之以理动之以情,反复说周首席的好,还是怎么劝都没用啊。”

  白衣少年使劲捶打心口,“我心痛啊。”

  姜尚真揉着下巴,又是一场大道之争?不知此次有无胜算。

  崔东山问道:“这位是?”

  姜尚真笑道:“是我一位仰慕已久的患难之交,皑皑洲那边的山上前辈,道号青秘,你肯定听说过。”

  崔东山满脸仰慕神色,“啊?你就是那个到了鹦鹉洲可惜却没能参加文庙议事、被我左师伯一路追着砍、都砍不死的那个雷法造诣不输龙虎山天师府的青秘前辈?”

  冯雪涛脸色尴尬。

  一见面就这么聊天?你当自己是那个顾清崧吗?

  不过白衣少年这句言语里边,“左师伯”三个字,就足够让冯雪涛闭嘴不言了。

  崔东山气呼呼道:“顾清崧这个老小子能算个屁,比起我家落魄山小龙王陈灵均,还有一个叫刘袈的老朋友,都差远了。”

  冯雪涛瞬间心弦紧绷。

  姜尚真笑道:“冯兄,习惯就好。”

  崔东山撤掉那些排场,一起走入凉亭落座。

  崔东山没头没脑问了个问题,“如今的姜尚真,都半点不像姜尚真了,就不会觉得遗憾吗?”

  姜尚真似乎并不意外,微笑道:“说实话,多多少少,确实有那么点的不甘心。”

  崔东山点点头,我们周首席还是以诚待人,好兄弟。

  姜尚真微笑道:“没什么,人生不求十全十美,偶有美中不足,月未全圆花半开,不是很好么。”

  崔东山以拳击掌,“听君诚心一席话,真觉娉娉袅袅。”

  姜尚真坐在栏杆上,崔东山有样学样,一起眺望远方。

  冯雪涛坐在靠近台阶那边的位置,不打搅那两人的叙旧。

  没过多久,天地间细雨朦胧。

  姜尚真打开油纸伞,手指拧转伞柄,往外一丢,如花旋转飘落人间。

  “仁知之乐,云水之间。”

  崔东山微笑道:“道心有如此,万里可横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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