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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五百零七章 如神祇高坐(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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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何露脸色铁青。

  以老妪范巍然为首的宝峒仙境练气士,以及各方附庸修士,脸色都有些复杂。

  照理说这是看到了难得的热闹,还是个天大的热闹,可就怕看完了热闹,自己也成了热闹。

  至于黄钺城叶酣那边的练气士,则一个个看上去义愤填膺,不过敢出声的,一个都没有。

  两拨修士心中恨极了苍筠湖,什么狗屁龙宫山水大阵,刀切豆腐剑削泥吗?!

  湖君殷侯一言不发,站在原地,视线低垂,只是看着地面。

  这就很有嚼头了,富贵人家给人砸烂了一堵黄泥墙,还要吆喝几声,自家龙宫大阵给人破开,损失的可是大把神仙钱,这位湖君也没个屁要放?不都说苍筠湖是银屏国的头把交椅吗?一国之内,山上的五岳神祇,山下的将相公卿,都对苍筠湖敬重有加,连湖君殷侯大摇大摆身穿一件僭越的帝王龙袍,都从来无人计较。

  所以境界越低脾气越燥的,不是没有人想要挺身而出,对那身陷重重包围之中年轻剑仙训斥一二,这些原本想要当出头鸟的小修士,还是希冀着能够与何小仙师和黄钺城那边攒一份不花钱的香火情,只是不等发声,就都给各自身边老成持重的修士,或师门前辈或道上好友,纷纷以心湖涟漪告之。归根结底,好心出言提醒之人,也怕被身边莽夫连累。一位剑仙的剑术,既然连天劫都能扛下,那么随随便便剑光一闪,不小心误杀了几人又不奇怪。

  范巍然嘴角再无冷笑,瞧着有些神色木讷。

  黄钺城城主叶酣转过头,望向那位一剑连破两大阵的白衣剑仙,问道:“剑仙一定要不死不休,鱼死网破才肯罢休?”

  那白衣剑仙只是随手将手中剑鞘往地上一掷,插入地面,取出了别在腰上的折扇,既不看叶酣,也不看何露,他以折扇轻轻敲打手心,满脸笑意,视线游曳,从右手边一位盘腿而坐的白发老翁开始,从上座往靠近龙宫大殿门口的下座,一个个往下打量,“听说有某位梦梁峰的仙师,想法新奇,竟然请了一位江湖宗师在粪桶里吃屎,是谁,站起来让我仰慕一二,若是懒得起身,举个手就可以。”

  宝峒仙境那边,有一对年轻的负剑男女,面面相觑。

  眼前这位剑仙,不是当初清晨时分的随驾城外边,在路边摊上吃饼就粥的斗笠青衫客吗?衣饰换了,神态变了,可那面容绝对没错!

  那位女子苦笑不已,师弟这张乌鸦嘴,城门口那边,那肩头蹲猴儿的老人,正是夺走那件仙家重宝的罪魁祸首,如今这位年轻游侠,更是摇身一变,成了位横空出世的剑仙!

  陈平安视线最后停留在位置居中的一拨练气士身上。

  一个位置相对最靠近宫殿大门的汉子,缩了缩脖子。

  问了问题,无需回答。答案自己就揭晓了。山上修士,多是如此自求清净,不愿沾染他人是非的。

  当初城隍庙门口,询问谁是阴阳司主官,城隍庙同僚的那个不约而同的小动作,那是相当的不拖泥带水。

  现在如出一辙。

  陈平安抬起一手,一团原本拳头大小的魂魄黑雾,已经被罡气消磨得只剩枣核大小,以一根手指轻轻旋转,丝丝缕缕的罡气将其缠绕,如磨盘碾压,陈平安笑问道:“这位我忘了问名字的野修,说你们梦梁峰的谱牒仙师,才是真正的幕后主使,我知道你们未必有这个脑子和胆子,所以是那叶大城主,还是何小仙师?”

  梦梁峰四位练气士气得咬牙切齿,不过坐姿仍是稳如磐石。

  陈平安笑道:“不想说就不说。我只是好奇一件事,谋而后动的黄钺城叶酣也好,智谋百出的何露也罢,交待你们办这件事,有没有帮你掏银子?如果没有的话,黄钺城就不太厚道了。”

  何露缓缓站起身,神色恢复正常,朗声道:“一人做事一人当,也别嚷嚷什么‘何露先来’了,随驾城一切恩怨,就到我何露这里为止,我何露死了,自然是剑仙技高一筹,我何露无怨无悔,剑仙觉得如何?”

  叶酣微微一笑。

  不这样赌,今天的苍筠湖湖君宴席众人,就是一盘散沙,离心离德,纸面上大概等于一个仙人的三方势力,就会自行消散为一群乌合之众。

  范巍然有些讶异,抬起视线,这是宝峒仙境老祖,第一次高看这黄钺城少年一眼。

  以前只觉得何露是个不输自家晏丫头的修道胚子,脑子灵光,会做人,不曾想生死一线,还能如此镇静,殊为不易。

  胸有激雷而面如平湖者,可拜上将军。

  说的就是这少年吧。

  这种资质心性俱佳的修士,只要不半路夭折,大道可期!叶酣好大的福气,竟然能够有此臂助。

  老妪心中暗暗思量。

  难不成此次苍筠湖龙宫宴席,渡过难关后,自己便干脆答应了晏丫头与他的那桩天作之合?反正何露是个外姓人,注定无法继承叶酣的黄钺城,说不得还能靠着晏丫头将她拐入宝峒仙境。此消彼长,既能将叶酣气个半死,也能帮着自己门派百尺竿头更进一步。一旦这对人人艳羡的金童玉女,成为神仙道侣后,双双跻身金丹境,青黄不接的黄钺城只靠一个叶酣苦苦支撑。相信只要条件合适,到时候十数国山头,大半都有可能是宝峒仙境的地盘,相信以这位少年的眼光和胸襟,这笔账,算得清楚。

  “叶酣,只要此人言语稍有不妥,就要引起众怒,咱们莫要白白错过何露辛苦挣来的机会。”

  所以范巍然立即以心声告诉叶酣,“今天你我双方,摒弃前嫌,精诚合作!都别再藏掖了,形势危急,由不得我们各怀心思。”

  叶酣亦是果断答应下来。

  “我还以为你要说一句得饶人处且饶人。不过由此可见,随驾城的诸多谋划,真正操刀者,的确是你何露了。”

  陈平安笑道:“既然何小仙师如此有担当,我敬你是一条汉子。行啊,就到你何露为止,取不走剑,我今天在这苍筠湖龙宫,就只取你头颅。”

  何露愣住。

  别说其他人,只说范巍然都感到了一丝轻松。

  那剑仙的答复,真是让人措手不及,可如果当真今天厮杀,点到为止,即便再多杀几个,可只要不涉及宝峒仙境太多,范巍然何乐不为?先前与叶酣和黄钺城的秘密约定,就此作废便是。

  叶酣神色微变。

  陈平安以折扇指向那把斜插在地上的剑仙,“何小仙师,莫要客气,只管取剑。你死之后,多少修士,念你恩情。也算死得其所了。”

  何露再次绷不住脸色,视线微微转移,望向坐在一旁的师父叶酣。

  大殿偏门的珠帘那边,走出一位貌美女子,恼火道:“你这厮!端的蛮横,为何要如此仗势凌人,是一位人人怕你的剑仙又如何,修道之人,哪有你这么赶尽杀绝的……”

  随着珠帘被掀起又落下,哗啦啦作响,清脆如珠玉滚盘声。

  湖君殷侯怒气冲天,头也不转,一袖使劲挥去,“滚回去!”

  一袖子将那位龙女拍得撞碎珠帘,砰然一声,应该是狠狠撞在了偏屋那边的墙壁上,听声音,没那第二声,意味着那曼妙娇躯根本没落地,应该是陷进墙里边了。

  苍筠湖湖君这一手,可不算轻巧,分量很足。

  陈平安望向那位身穿姹紫法袍的湖君,笑了笑,环仰头顾四周,“好地方。”

  湖君殷侯作揖而拜,“剑仙大驾光临寒舍,小小宅邸,蓬荜生辉。”

  陈平安以手中折扇点了两下,笑道:“芍溪渠主水神庙,一次,苍筠湖上你我双方热手,小打一场,又一次,以龙宫聚拢各方豪杰,与随驾城的我遥遥切磋道法,再一次。老话都说事不过三,加上这位仗义执言讲道理的龙女,已经是第四次了,怎么办?”

  湖君殷侯没有直腰起身,只是稍稍抬头,沉声道:“剑仙说怎么办,苍筠湖龙宫就照办!”

  那位白衣剑仙不置可否,善解人意道:“湖君不急,等何小仙师出手拔剑再说,万一给他拔出了剑,岂不是你又要傻眼。现在早早撂下这些寒了盟友心的言语,会连累你们龙宫事后分账,少赚许多神仙钱了。”

  湖君殷侯眼神哀怜,苦笑道:“剑仙风趣。”

  陈平安以折扇指向坐在何露身边的白发老翁,“该你出场补救危局了,再不言语定人心,力挽狂澜,可就晚了。”

  叶酣轻轻叹了口气。

  那个刚刚得了城主秘密言语传授的老人,一时间坐也不是站也不是。

  最后只能是锐气丧失大半,硬着头皮站起身,“那就让我这个半截身子入土的老东西,斗胆与剑仙聒噪几句?”

  但是龙宫大殿之上,只听那位剑仙轻声言语了“可惜”二字,似乎神色有些意犹未尽?

  剑仙之行事言语,果然不可理喻。

  晏清转过头,因为身边那个模样娇憨的翠丫头在偷偷扯她的袖子。

  晏清悄悄伸出一根手指,示意这个在师门从来言语无忌的丫头别出声。

  少女会心一笑,轻轻点头,以心湖涟漪与晏清交流,“晏师姑,他在小小的修心呢,好古怪的,便是我都只看出个模糊,就像是……樵夫砍柴先磨刀吧,但是依稀瞧着他好像嫌弃咱们人少哩,磨石不够大,影影倬倬有个城池轮廓,他约莫在想随驾城茫茫多的百姓了……反正大概就是这么个意思。这家伙真狡猾啦,之前在苍筠湖上,故意拿几条傻不拉几的蠢蛇儿淬炼体魄,这会儿又来。唉,晏师姑,你是晓得的,我以往最仰慕二祖经常念叨的那种剑仙啦,现在不敢仰慕了,吓死个人。”

  晏清只觉得匪夷所思,愈发心神憔悴。

  这是她自修道以来,从来没有过的紊乱心境。

  师门用来潜性藏真的仙家心法无用,自家功夫的静心凝神也无用。

  那位白衣剑仙突然喃喃自语,似乎有些无奈,“好吧,你说可以了,那就当是可以吧。”

  此人皮囊模样,其实远远不如何露,可是扛不住人家是一位杀力无穷的剑仙。

  这会儿龙宫大殿上落座众人,都有些风声鹤唳,疑神疑鬼,总觉得眼前这位白衣仙人,一言一行都带着道法深意,这位年轻剑仙……不愧是剑仙。

  陈平安转头对那个已经酝酿好措辞的白发老翁,“闭嘴是最好。”

  一抹幽绿色剑光骤然现身,老翁神色剧变,一脚跺地,双袖一摇,整个人化作一只巴掌大小的折纸飞鸢,开始四处逃遁。

  那一口飞剑如影随形。

  雪白纸鸢的逃跑路线也颇多讲究,一次试图掠出大殿门口,被飞剑在翅膀上刺出一个窟窿后,便开始在宴席案几上游曳,以那些东倒西歪的练气士,以及几案上的杯碗酒盏作为阻滞飞剑的障碍,如一只灵巧鸟雀绕枝飞花丛,不停穿针引线,险之又险,更吓得那些练气士一个个脸色惨白,又不敢当着黄钺城和叶酣的面破口大骂,无比憋屈,心中愤恨这老不死的东西怎的就不死。

  陈平安望向何露,“最后一次提醒你取剑。”

  何露闭口不言,只是握住竹笛的手,青筋暴起。

  叶酣缓缓起身,和颜悦色,问道:“剑仙虽说安然无恙,我们也未曾真正铸成大错,犯下死罪。可到底在这段时日,的的确确,是被我们叨扰了剑仙的清修,那么能否让我们黄钺城牵头,就由我叶酣亲自出面,帮着剑仙弥补一二?”

  那位年轻剑仙笑着点头,“自然可以。随驾城城隍爷有句话说得好,天底下就没有不能好好商量的事情。”

  伸手一抓,将那把剑驾驭手中,随手一剑横抹,“说吧,开个价。”

  那剑仙的举动太过出人意料,出剑更是风驰电掣一般,等到他手腕一抖,随手将剑丢入剑鞘,众人都没有明白这一手,意义何在。

  那位在十数国山上,一向以温文尔雅、雅量过人著称于世的黄钺城城主,突然暴怒道:“竖子安敢当面杀人!”

  所有人齐刷刷抬起头,最终视线停留在那个伸手捂住脖子的俊美少年身上。

  手中那支仙家竹笛已经坠地,如珠玉碎裂声,叮咚不已。

  何露身形踉跄后退数步,已经有鲜血渗出指缝间,这位少年谪仙人已经满脸泪水,一手死死捂住脖颈,一手伸向叶酣,呜咽颤声道:“父亲救我,救我……”

  范巍然心中悚然,继而觉得自己被狠狠打了一记耳光,火辣辣疼。

  她差点没气得白发竖立,直接弹飞那盏仙人赐下的金冠!

  好一个何露,好一个叶酣,好一对算计了十数国修士的藏拙父子!

  若是自己和宝峒仙境真有那促成晏清、何露结为道侣的念头,就凭他们父子二人的城府手腕,岂不是要肉包子打狗?晏丫头只是潜心修道、不问俗世的单纯丫头,哪里比得上这叶酣、何露这双原来是父子身份的老小狐狸,退一万步说,晏丫头不帮着道侣何露对付宝峒仙境,做不来欺师灭祖的勾当,可到时候道心终究是毁了大半,便是真的尊师重道,想要帮助师门对付黄钺城,晏清都要有心无力!

  范巍然痛饮了杯中酒,放声大笑道:“痛快痛快,何露这坏种真是死得好!叶酣你痛失爱子,竟然还不含恨出手,与剑仙一较高下?!杀子之仇,都能忍?换成是我,今天在这苍筠湖龙宫,死便死了。”

  陈平安微笑道:“你也会死的,别着急投胎。”

  范巍然的畅快笑声,戛然而止。

  何露见那叶酣刚要伸手,却又缩手,心中悲恸且绝望,视线朦胧,死死盯住那个不愿为自己出手的父亲,少年眼中满是仇恨,然后缓缓转头,指缝鲜血愈多,他望向那个满脸惊恐的晏清,眼神转为哀求,“晏清,救我。”

  晏清吐出一口浊气,抓住那把短剑,站起身后,转头望向那位白衣剑仙,“此次出剑,只为自己。”

  白衣剑仙双手负后,微笑点头道:“求仁得仁,求死得死。这一座污秽龙宫,总算蹦出个像样的修道之人。”

  晏清持短剑而立,洒然一笑,当她心境复归澄澈,神华流转,灵气流淌全身,头顶金冠熠熠,愈发衬托得这位倾国倾城的女子飘然欲仙。

  只是瞧着是真好看,可龙宫大殿内的所有练气士仍是觉得莫名其妙。

  那何露踉跄后退,最后背靠墙壁,颓然倒地,枯坐原地。

  最终一颗头颅滑落坠地。

  那点远远不如先前雷声大震的声响,让所有修士都觉得心口挨了一记重锤,有些喘不过气来。

  黄钺城何露,就这么死了。

  一个有希望与叶酣、范巍然并肩立于山巅的修道天才,就这么尸首分离了?

  再看那风姿卓然的仙子晏清,更是满座讶异。

  同样是十数国山上最出类拔萃的天之骄子。

  何露是那么心肝玲珑的一个人,不过是少了些运道,才死在这异国他乡的苍筠湖龙宫,可这仙子晏清明明有机会撇清自己,脑子怎的如此进水拎不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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