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
苏大为搁下笔,轻轻活动了一下手腕:“今日你也辛苦了,回去歇息吧。”
李博看到他在纸上画的是各种线条和符号。
这是苏大为思考的习惯,会在纸上画一些字符。
不过这些字符,除了苏大为无人能识。
李博犹豫了一下,没急着退下去。
“阿郎,我不明白黄肠与碧姬丝……那夜阿郎用他们,究竟是何用意?”
这个问题困扰他许久了。
白天的时候也问过,但是被苏大为岔开了话题,没有正面回答。
如今别的事他都通过复盘推演出来。
唯一不明白,在宫禁之乱那一夜,苏大为为何派两个异人私闯大明宫。
这种举动,在李博的眼里,属于多此一举。
苏大为轻轻将桌上的纸折起,放入袖中。
看了他一眼。
夜色升起,室内光线黯淡。
但苏大为的双眸,却异常明亮。
“道经上有一句话,叫反者道之动。”
反者道之动?
李博微微一怔。
那就是阴极阳生,物极必反。
“攻城为下,攻心为上,在那种微妙的时刻,我必须把握住圣人的想法。”
“圣人的想法不可捉摸,然而可以引导,可以造势。”
“谁能得圣人的信任,谁就能赢。”
李博目瞪口呆的听着。
道理我都懂,但圣人的想法,是臣子可以引导的吗?
“如何能得圣人信任,依我看,一是有用,二是要从圣人的视角来看眼前纷乱。”
苏大为说完,停住口,向外看了一眼:“好了,你自己揣摩,去吧,我还有事要做。”
“喏!”
李博不敢多问,忙行礼退出。
走到院中,他抬头看了看天。
月色初升。
这一日他惊心动魄,直到此时,才觉心下略安。
只是阿郎方才说的,究竟是何意?
他自然明白,宫禁之乱,陇右老兵冲击宫门。
还有那伙意图复国复仇的突厥人。
以及不知从何而来的诡异。
那一刻,苏大为面临的选择极为艰难。
一是要避嫌。
二是要脱罪。
正常人在那种情况,只怕什么也不敢做,不能做。
但回头来看,若当夜苏大为什么也不做。
只怕就不是现在的局面。
第二日的朝会,光是文官的弹劾,就足以逼苏大为退让避嫌。
而李治也不会去护着苏大为。
单一个陇右老兵与苏大为的关系,就足够李治疑他。
若让帝王猜忌,那这一生的路,也算到头了。
苏大为做的选择,是不顾风险,从秘道入大明宫。
及时救下了李治。
这是一场豪赌。
做到这一步,已经超出绝大多数人了。
但苏大为同时,还做了另一个决定。
令麾下异人黄肠和碧姬丝同时去闯宫禁。
这就是“反者道之动”。
当敌人脏水泼过来,不用你们扣锅,我自己先一板砖扣脑袋上。
所有敌人都懵逼了。
正常人干不出这事。
很好,大家都会这么想。
于是“自污”便成为一种保身之道。
一件事如果反常到所有人觉得荒诞。
那它就不会被人当真。
陇右老兵与苏大为有旧,所以这些人冲击宫禁,苏大为有嫌疑。
可若陇右老兵冲击宫禁,苏大为以前的旧部也冲击宫禁。
站在李治的角度:这绝逼是有人在陷害苏大为啊。
假到这么明显,这么离谱,你以为朕会信?
人的心理就是这般微妙。
若不加这一步,苏大为去救驾,李治在事后难免会想:苏大为会不会是幕后主使,他来救驾是看没有刺杀朕的希望了,所以自救。
但加了这一步,就让李治觉得,陷害苏大为的人简直丧心病狂。
就特么离谱。
许多念头最终汇聚成一个答案。
李博“哎呀”一声,拍了拍自己的脑袋。
他也不知道自己想的是否就是阿郎真实的意图。
站在事后诸葛亮的角度去复盘,他觉得这个思路完全正确。
但是若让他在当时那个环境,位置,只怕也做不出如此大胆的决定。
物极必反,自黑反而是自救?
服了,彻底服了。
不愧是我家阿郎。
把圣人拿捏得死死的。
这便是水平啊。
……
夜露深重。
苏大为似有心事,在书房端盘,缓缓吐息。
本来他想解决完俗事,第一时间去陪柳娘子和聂苏,但因为那件事没做完,心里始终挂碍。
只得独自在书房里静坐,等待时机。
中途,柳娘子来看过一回。
聂苏也命人催过一回。
但苏大为都委婉告知自己还有事要处理。
在书房静坐了一个多时辰。
但却迟迟无法入定。
这是从未有过的情况。
夜色越来越沉。
寒雾自院中升起。
耳中听到远处传来的报时鼓声。
他的眉梢微微一动,微阖的双眼张开。
静室幽暗中,一道白光闪过。
虚室生白。
这是修炼达到一定境界才有的现象。
黑暗对苏大为不是阻碍,一切都看得纤毫毕现。
门外寒风吹起,似有一双无形的大脚走过,呼啸声中,带起沙尘滚滚。
朦胧中似有一个人影,轻轻扣动门扉。
夺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