哪怕有证据,大理寺也绝不能掀出来。
这份罪名,只有大唐皇帝李治才能定夺。
这是一间佛寺的事吗?
什么叫佛门祖庭?
你把佛门祖庭僧人扣了个谋刺县公之罪,这是朝廷要灭佛吗?
不顾忌大唐上下数以百万僧众,寺庙,佛门大能,朝中崇佛权贵,宗室的反应吗?
其中利益纠葛,连李治都头疼无比。
又岂是大理寺,岂是狄仁杰一个大理寺少卿,能定的?
“少卿。”
空性双手合什,面色黝黑,让人看不清他的喜怒。
他没有故意提高音量,而是不疾不徐道:“本寺大火,开国县公独自出现在火场,此为一疑。
我们出家人,无冤无仇,如何会对县公不利,此为二疑。
大火在我等与县公发生冲突后,便告熄灭,此为三疑。
有此三疑者,贫僧觉得少卿所言,未免有失偏颇。”
郝绍常连连点头,看向狄仁杰的目光,已经隐带责怒。
不等狄仁杰说话,空性继续道:“本寺寺僧,在自己的寺里,被县公所杀,这是所有人都看到的。
岂有出家人谋害县公,却在本寺里去行凶的?
况且,说我寺僧众先向县公动手,谁人能证明?
难道单凭县公自己的话,便能定我寺重罪吗?
为何不是县公先向我寺僧动手?”
这话,顿时令狄仁杰也为之一窒。
空性法师,颇难对付啊。
不光逻辑缜密,而且熟悉大唐断案的章程。
以唐六典而论,任何案子,都讲究孤证不立,至少有两样可以交叉印证的实证。
另外,涉案人须回避,其证辞不予采纳。
这一点,与后世相同。
所以从断案流程和章程看,无论是苏大为说白马寺僧对他动手,有对大唐县公行凶的嫌疑。
还是白马寺僧说是苏大为先动手,甚至有放火的嫌疑。
到了大理寺这里,都只能持疑,不能做实锤证据。
谁先动手,这是一个玄学问题。
而若从大唐皇帝李治的角度,怎么定罪,定谁的罪,这是一个政治问题。
既不能草率将白马寺定个谋刺县公之罪,又不能将苏大为定个杀僧放火罪。
李治的意思是暂且拖住,大理寺按章程慢慢查,寻找更和适的解决方案。
谁先动手可以搁置。
但白马寺昨晚被苏大为杀了方丈无尘,杀了一众棍僧,杀了四圣僧中的空玄。
这是无数双眼睛看到的。
无论如何,一个杀人之罪,难以推脱。
衙门里的空气立时变得凝重起来。
狄仁杰看一眼稳如老狗的苏大为。
心中第一感到当今圣人李治在朝堂上那种无奈。
你丫是疑犯,不要一副事不关及的模样,好么?
再看一眼眼神不善的大理寺卿郝绍常。
脑中急转。
他虽断案如神,性情刚直,但非不知变通。
像白马寺僧和苏大为的案子,就不是那种简单的杀人案。
而是涉及朝廷、县公、佛门、异人等多重交织在一起的政治事件。
“此案……”
狄仁杰字字斟酌,缓缓道:“此案现在还在侦办阶段,无论是白马寺僧众,还是开国县公,本寺都不会偏听偏信。
本寺办案依大唐律法,绝不会姑息违律者。
这一点,还请诸位放心。”
按狄仁杰的性子,说的自然是大实话,也是他心中真实想法。
如果苏大为真的有罪,他也只会禀公办理。
最多是舍去自己官身,求圣人法外开恩,不要治以极刑。
但这番心思,只在他的心中,却是不便说出口。
郝绍常微哼一声:“狄少卿既说要禀公办,那想必定会有一个合理的交代。”
说完,又向着空性僧施礼道:“法师,此案确实需要多多查证,法师你看……”
所有人都在想,空性既然代表白马寺来大理寺,必然是来兴师问罪,给大理寺压力的。
也必然不会善罢甘休。
白马寺没法为难圣人,难道还不能为难一下大理寺,给大理寺点压力吗?
空性缓缓起身,双手合什:“有劳寺卿与少卿了,既然如此,贫僧先回去,过几日再来。”
嗯?
这一下,出乎所有人意料。
没想到空性居然这么好说话。
他来大理寺,难道就是串串门子的?
这不科学啊。
往日白马寺在洛阳,那些寺僧可以说是横着走。
向来嚣张跋扈。
何时这么好说话了?
正在狐疑间,却见空性向着苏大为道:“苏县公,贫僧有些话,想与你单独谈,可否?”
郝绍常、狄仁杰,衙门中的官吏和差役,无数目光一下子集中到苏大为的脸上。
来了。
早就料到空性来意不善。
果然是冲着苏大为来的。
“可。”
苏大为微微颔首。
状极矜持。
……
若是安文生或苏庆节在此,见到苏大为自矜的模样,只怕又会喊出两声“装逼犯”。
但这玩意也不是苏大为有意为之。
而是一次次经历战场,指挥若定,手下铁骑十万,一场又一场仗喂出来的。
洛阳白马寺,建寺六百余年。
是为天下佛门祖庭。
佛门大能和高僧辈出。
在大唐一呼百应。
这一切,或许会令洛阳官吏尊敬,小心翼翼侍奉。
或者会令李治崇敬,又带着几分顾虑。
但对苏大为来说,神马都是浮云。
他连吐蕃和高句丽这些强国都不放在眼内。
又怎么会把僧人放在眼内。
什么白马寺住持,什么十八棍僧,什么四大圣僧,翻掌便杀了。
皇帝做事要权衡各方利弊,他苏大为不需要。
修行到这一步,方才算是念头通达。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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