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咸亨二年,春二月。
大唐在动荡中,经过了一年元日。
这是大唐百姓这些年来,最寒冷的一个元节。
除了圣人病势加重,太子辅国。
大唐辽东叛乱。
西域叛乱。
唐军败于西突厥。
似乎,就没有一个好消息。
春夜寒冷。
来自西北的寒风,吹过葱岭,过秦岭,入长安。
就连梅花,都在这寒风中瑟瑟发抖。
业已致仕的萧嗣业,身上裹着厚厚的羊毛毡子,坐在廊下。
身形佝偻而落寞。
旁边放着几个空落落的酒壶。
手里还抓着一个。
看向外面的黑夜,心情无比萧瑟。
早些年他以自己年老,一直装病,那时嘴里说病,可从没认为自己真的不行。
直到此次与李敬玄征西突厥。
遭遇平生未有之大败,简直奇耻大辱。
令萧嗣业原本传奇的一生,在晚年添上耻辱的一笔。
“耻辱啊!”
萧嗣业感觉自己浑身骨头都在发痛。
不知是那一战留下的刀伤,还是经年作战留下的旧伤发作。
他大口灌着酒。
做为大唐朝廷致仕的高官显贵,在这一刻,环顾身周竟无人可言说。
比身体伤痛更令他痛苦的,是精神的折磨。
他不禁再一次想起了那个人。
那个无数次想起,却又故意选择遗忘的大唐名将,苏大为。
若是苏大为在此,当不致于有此大败。
可恨啊!
对了,那一年,那一年在积石关,苏大为曾说过,说过我将有一场大败。
不想竟被他言中了!
悔恨啊,悔没听苏大为之言。
以至晚节不保。
不过想起苏大为,萧嗣那张皱纹密布,隐透着愁苦肃索之色的脸上,忽然又浮起一抹自嘲。
“苏大为,也不是什么都料中了,他曾说老夫兵败,就算不死,也得遭个流放,结果是李敬玄被贬,老夫称病致仕,还能苟活于世。”
说到这里,竟意外的找到一丝心理安慰。
毕竟苏大为也不是全知全能。
当然,他知道那个缘由。
若非新晋兵部尚书萧礼是自己二儿子,这颗大好头颅,说不定真得被斩。
而且因为自己参加此役,朝廷那些怀疑萧礼给李敬玄挖抗的声音,自然也就平息了。
总不能儿子陷害老子吧?
萧嗣业这老将也在军中呢。
仰头灌着酒。
任酒水从嘴角溢出,沾染了胡须,浸湿胸襟。
萧嗣业心中情绪奔涌。
一甩手将空酒壶掷出,一时悲从中来。
“苏大为,阿弥!你,究竟去了哪里,若你在军中,何至于此,何至于此啊!我大唐……大唐败了!”
一阵如猿啼般的呜咽之声,从萧嗣业深埋在膝上的白发中传出。
他的肩膀颤抖。
这一瞬间,许多熟悉的面孔从眼前划过。
李谨行、阿史那末、钟子期、娄汉道、权定疆、萧崇信、言忠节、魏仲道,那么多大唐中层将领,未来可能培养独当一面的种子,死了,都死了。
死在汹涌的胡人铁骑下。
连大将身边亲军尚不能保全,连中层将领都几乎尽没。
那么基层、底层,普通士卒,能活几人?
这一仗太惨了!
太憋屈了啊!!
难道大唐不是百战百胜的吗?
大唐,怎么会失败?
怎么能失败!
可是,真的败了啊!
呜呜~~
似狼,似兽般的痛苦哀号声,从萧嗣业身体不断发出。
这一仗,几乎摧毁了他数十年来的信念。
什么运筹帷幄,什么战必克,攻必取。
什么庙算。
在这一瞬,都随着唐军覆没,化为灰烬。
无数大唐英魂热血浇铸的西域,无数大唐士卒埋骨之地,已经摇摇欲坠。
裴行俭面对西域各国叛乱,还有虎视眈眈的大食威势,左右支绌。
安西大都护府,摇摇欲坠。
若苏大为在此,唐军何至于到这一步。
连一员能将兵十万,兴灭国之战的大总管,都找不出来啊。
找不出来。
能战的,都死了啊。
苏大为,还有跟随苏大为一起失踪的李淳风、李客师,你们这些老家伙,都还活着吗?
还活着吗?
咕辘辘~
空酒壶落在地上,滚了几滚。
然后被一只大手抄起。
轻轻摇了摇。
又倒过来。
一声叹息:“萧老连一滴酒都没留下,喝得这么干净。”
这声音浑厚,低沉,颇有些遗憾,又似带着无数复杂的情绪。
正在呜咽嘶吼的萧嗣业突然像是被点了穴般,身子一僵。
尔后,他猛地抬头。
浑浊的双眼中,亮起光芒。
“你你……”
萧嗣业双眼大瞪,喉咙咯咯作响。
脸颊的肌肉抽动着,仿佛见到这世上最大的奇迹。
“你……回来了!”
……
洛阳,紫微宫。
一处僻静偏殿。
殿前五珠青松,蜿蜒而立。
形如飞龙。
殿宇冷清。
只有似有若无的檀香,在空气里隐隐回荡。
一个年老昏聩的老太监,怀抱着拂尘,斜靠着殿门。
视线穿过门槛。
一眼可看到殿中,那个古旧丹炉后,一方云床上。
盘膝而坐,发鬓已现灰白的大唐圣人李治。
因病重无法视事,隐居养病的圣人。
他是大唐的圣人。
一句话,能决定无数人的生死。
能兴灭无数邦国。
能令万民仰望。
改天换日。
而如今,他不过是一个久病的中年胖子。
虽然盘坐在云床上,却显得心浮气躁。
“不行了,朕不成了。”
李治剧烈咳喘着,大声道:“来人,朕不舒服,来人!”
守着大门的老太监,撩起浮肿的眼皮,向着殿内看了一眼。
又转过头去。
只当看不到。
李治的脸孔胀红。
他当然知道,不会有人理自己。
齐恒公称霸,尔后竟被饿死。
莫非朕也要落如此下场?
一想到这里,一种莫名滑稽、荒谬,无可自抑的愤怒,各种情绪念头纷沓而来。
然而,没有意义。
李治清楚,若自己现在死在这里,只怕也无人知晓。
他虽有金刚六如所传意识转生法。
但若非万不得已,谁又愿意舍却肉身?
何况此法究竟若何,没试过谁能知道。
万一不成呢?
万一转生失败了呢?
一生,只怕只有最后大限来临时,那一次迫不得已的使用吧。
何况,这偏殿如此荒凉。
就算想夺舍转生,又到哪里去找躯壳?
莫不是要夺了那老太监的?
纵然夺舍成功,以那老货衰败皮囊,还是五肢不全之人。
对李治来说,只怕比杀了他还难过。
从登基时起,想做远超秦皇汉武,超过太宗皇帝的千古一帝。
不曾想,最后竟落到这般田地。
悲愤之情,难以自抑。
他想冲出殿外,他想怒吼,他要咆哮老天不公。
然而,没有意义。
大唐九五至尊,天可汗,圣人,这么多加在他头上的冠冕,如今,无人问津。
没有人知道他在此。
就算知道,又有谁在意?
他已经失去了权柄。
究竟是从什么时候?
为何朕竟落到这般田地?
他一直在想,想找出答案,找出是谁在幕后。
但是又不敢深想。
而且可恶的头风,不时的发作。
每次发作,便头痛欲裂,痛不欲生。
他之所以坚持到现在还没疯。
无非是心中最后执念难消。
“参见陛下。”
一个低沉的声音忽然响起。
这令李治吃了一惊。
如今他所处的环境,如同被打入冷宫。
这个时候,还会有谁来?
他看了一眼门外。
怀抱拂尘的老太监耸拉着眼皮,倚着门槛,一副昏昏欲睡的模样。
外面并没有别人。
奇怪。
莫非朕是日思夜想,以致幻觉?
但是一转头,他便看到,在殿中一侧,不知何时竟多出一个人。
那人何时来的,又是何时避过看门的太监进来,李治竟全然不知。
一眼之下,心中顿时一惊。
“殿中何人?”
“陛下,你不认识臣了?”
声音继续响起,透着平静。
李治隐隐觉得声音有些耳熟。
他迟疑着,向前缓缓走了两步。
向那阴影中高大男子看去。
此时殿外乌云笼罩星月,殿内黯淡无光。
此殿偏僻,只有一盏清油灯。
还远远的放在角落。
李治又不好意思自己走过去拿灯。
只能努力瞪大眼睛。
看着那团模糊的身影。
“是臣。”
随着这两字传出。
恰在此时,外面乌云破开缝隙,有月光自缝隙洒落,如一片瀑布涌入殿中。
恰好照在那人身上。
一时四下雪白,纤毫毕现。
李治的瞳孔猛地收缩:“你……”
他的手指下意识指向对方。
手指颤抖。
脸孔涨红。
仿佛看到最不可思议之事。
站在殿中之人,一身青衣,两肩宽阔,气定神闲。
面孔黝黑。
双眉如剑。
眼神深邃而平静。
嘴角带着似有若无的笑意。
站在那里,身形异常高大,如巍巍青山,天人临凡。
更让人在意的是他的腰上,挂着一个红漆葫芦。
赫然便是离开大唐两年的苏大为。
“苏……县……阿……阿弥。”
李治神色剧变,一句话在嘴里接连改口。
最终,喊出了只有在私下场合,才会喊出的称呼。
“你回来了?”
李治心中百感交集。
既勾起苏大为昔年背叛自己,离开大唐,抗旨不遵的恨意。
又有帝王尊严脸面,被对方践踏的愤怒。
更有对方辜负自己期望,令自己苦心造诣,计划落空的怨念。
还有一丝,对苏大为的期望。
各种念头,在李治心中交织。
他忽然长叹了一口气,佝偻的腰肢挺起,一瞬间,从一个颓丧的中年男人,又变回那个九五至尊,那位天可汗,大唐圣人。
他眼中透着精芒,透着深沉,还有一种痛惜之色。
本章节尚未完结,共3页当前第2页,请点击下一页继续阅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