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个问题很难回答。
然而又必须在这大殿上,给新帝李弘,太后武媚娘,左右宰相,三省六部重臣,以及十二卫大将军,及一众将军明确的答案。
辽东之事,以高侃为行军总管,以程务挺为副。
以娄师德和王孝杰为偏师。
以黑齿常之和沙吒忠义去征召百济旧部。
再以大唐皇帝诏书,令李辩等靺鞨族、契丹族将领,去辽东征召各自族人,为大唐仆从。
无论从战略、战术,人员配置,解决方案。
将领人选,都十分妥帖。
朝廷上下,自武媚娘到李弘,到阎立本无不认同。
但是相比辽东,对大唐威胁更大,也更重要的西域这里。
统兵之人选,出了麻烦。
固然,按苏大为的战略,征召吐蕃和吐谷浑等部做仆从,再以蜀中府兵为骨干,听上去是可行之策。
但是细细对比辽东和西域,两边的军略。
会发现,苏大为在辽东的布局,十分详细,十分直观,从黑齿常之这些百济本地将领。
到李辩等辽东靺鞨族将领。
到娄师德这种曾经有过征百济和倭国经历。
又出身自荆扬的大将。
既解决了大军沿路向荆扬调拨粮草的问题,又有着丰富的对辽东作战经验。
而大总管人选,高侃。
本身既是大唐一员老将,名将。
又出身渤海高氏。
也是辽东本地大族。
再加上副手程务挺。
其父程名振正是如今的安东都护。
这番人员配置和兵力资源设计。
可谓丝丝入扣。
纵然穷尽朝廷各重臣所有的智谋,殚精竭虑,也难提出更好的方案。
更难得的是,这个方案,不但设计精巧。
而且极具可行性。
但反观对西域的攻略。
除了调蜀中府兵为骨干。
征吐蕃和吐谷浑仆从为犄角,互为牵制。
还有别的策略吗?
没了。
相比辽东的战略,这个策略实在太过简单。
甚至是简陋。
但是,此刻朝中无论是左相阎立本,又或者是大唐皇帝李弘。
天后武媚娘都清楚。
不是苏大为不想做出更完善的策略。
而是之前关中灾情,关中府兵大损,没有任何牌面留给苏大为。
巧妇难为无米之炊。
纵是大唐如今唯二名将的苏大为,也只能提出这一个看似可行,实则简陋的策略。
既然简陋,就更需依赖主将的能力。
若是能力强者,或许能顺利推行。
若是一个能力弱者,只怕连吐蕃和吐谷浑那些仆从军都弹压不住。
更惶论要远征怛罗斯,扫平大食人和叛乱的胡人。
所有人的目光都投在苏大为身上。
心知苏大为其实是最佳的人选。
但偏偏所有人都没开这个口。
就连皇帝李弘都不敢出声。
苏大为若走,朝中眼下看似平静的局面立时就被打破。
到时谁能保证,太后与新帝这两者,不会发生激烈的政争?
毕竟,不惜一切攥夺权力的种子,自魏晋南北朝起。
自曹氏协天子以令诸侯。
自司马氏篡魏立晋。
自五胡乱华,城头变幻大王旗。
自隋,自大唐玄武门。
这血腥的种子,便已经种下了。
权力斗争,便是这般赤.裸.裸的,毫无亲情可言。
武媚娘能迫害被贬的王皇后及族人,对萧淑妃下手。
对长孙无忌一族赶尽杀绝。
她的底线操守到底有多少?
这个时候,恐怕连李弘都不敢相信。
不会以为,对方是自己母亲,就会容忍自己分享权力。
不久前,驾崩的李治……其死因,疑窦丛丛。
已经在李弘心中埋下一个疙瘩。
沉默,大殿上一片沉默。
直到,有一个声音打破了难言的沉默。
一员大将主动站出,叉手向武媚娘及李弘行礼道:“天后,陛下,臣愿自荐为总管,统驭征西兵马。”
说话者,一身龟背鱼鳞甲,头戴凤翅吞天盔。
双肩乃狮子兽吞口。
左腕护盾,右腕鱼鳞甲翼。
腰下护裙片片折叠,随着动作,如荷摆涟漪。
双脚铁胎,脚尖做狮型兽吞状。
正是如今大唐邢国公,苏庆节。
苏庆节去岁被苏大为的事连累,已经去掉实权军职。
直到如今才调回中枢。
在兵部下行走。
以文职居多。
但他此次上殿,竟穿着征战沙场的战甲。
可见来之前,苏庆节已经有了毛遂自荐,主动请撄的念头。
这一次站出来,声音锵铿有力,气吞万里如虎。
殿上群臣微微吃惊。
发出一片低声议论。
将军队列里,各卫大将军,及军中将领也忍不住窃窃私语。
显然,苏庆节主动请撄,大出所有人的意料。
甚至包括苏大为都向他看过去。
眼中有一丝意外。
武媚娘不动声色,先是眸光扫过太子李弘。
再看向苏庆节。
最后投向苏大为。
她要确定。
苏庆节主动站出来,究竟是苏大为的指使,还是太子的想法。
至于苏庆节本人的想法……
武媚娘对苏庆节过去并未太过关注。
此人本事是有的。
大唐如他这般本次的人不多。
却也不少。
苏庆节或许可为方面之将。
但是距离统帅,还差了一层。
武媚娘虽然不懂战阵之事,但是她懂看人。
在她眼里,如今环顾大唐,能为一方帅才的人,只有裴行俭与苏大为。
程名振与高侃勉强算半个。
余者皆为将才。
可为方面之将。
但是不足以将兵十万,统慑大局。
也就是说,只有像苏大为和裴行俭这样的帅才,才能主持十万人以上的大战役。
才能推动灭国级别的战争。
而高侃和程名振,比他们就稍逊半筹。
但是做为都护,镇守一方,他们还是称职的。
能稳住当地都护府的局面。
剩下的人里,像薛仁贵、苏庆节、黑齿常之等,虽然也参加过不少战阵。
也被称之为“名将”。
但名将与名将不同。
名将,也有含金量的差别。
似苏大为与裴行俭这种,能灭敌国,能打大战役,能镇守方面,做一方统帅的帅才。
是名将金字塔的顶级。
几乎没有任何明显的短板。
像高侃、程名振、刘仁轨这种,除了有名将之姿,能攻坚执锐,有高明的战术素养。
能独领一军之外。
还有独自镇守一方的能力。
但是缺了统慑十万人以上级数,灭国大战的能力。
所以要次一等。
而像薛仁贵和苏庆节这种,有极高战术素养,有独领一军的能力,有临阵破敌的威势。
但战略眼光上还未至大成。
镇守一方的文治上,仍有短板。
更别提灭国级别的统帅能力。
所以更次之。
而这次大唐要摆平西域叛乱,抵挡入侵至碎叶水的大食军。
算是什么级别的战役?
此前,唐军在西域已经两次大败。
损兵折将。
兵员损失多达十几万人。
叫得上名字的将领,多达数百人。
以后预备接替薛仁贵和娄师德、阿师那道真等二代将领的第三代名将种子,战死数十人。
更不提为了支援这十几万大军,在后方动员所消耗的数十万民夫。
海量的粮草、财赋、以及各类资源。
那绝对是一个天文数字。
但接连两战,这些投入,全都覆没。
相当于大唐对西域的投资,连续两次倾家荡产,血本无归。
也就是大唐帝国家底厚。
换当世任何一个大国,哪怕是突厥和大食、波斯。
一次损兵超过十万。
也绝对无力再控制西域。
势力必然极度萎靡。
不得不将西域这块肥肉吐出来。
而如今大唐不但不退,还要再出兵争夺。
若让突厥人和大食人知道,只怕会红了眼睛,骂一句唐人太富庶,这群败家的玩意。
物质、资源、财赋和人力的损失,只是明面上看得见的。
看不见的还有对唐军掌控西域合法性的动摇。
各族对大唐威望的怀疑、观望。
甚至失去对大唐的信心,或者是以为大唐已经老了,不能打仗了。
因而催生更多的野心家和叛乱。
这只是西域诸多复杂环境的冰山一角。
再加上,复叛的突厥人。
还有能灭掉波斯的大食人。
以及,无数跟随大食人和突厥人叛乱的西域胡族。
此次征西域之战。
其战争的难度,敌人的强大程度。
环境的不利程度。
不亚于灭国之战。
甚至更加复杂。
需要一边平叛,粉碎强敌。
一边还要马上建立秩序,稳定地方,增强大唐统治力量。
这是双线,甚至多线作战。
而且比起正面战场。
对西域各族的征召动员。
对平叛后地方重建秩序,将西域各胡族重新纳入大唐朝贡体系。
种种政治手段,更加意义重大。
环顾大唐,如今能做到这一点的。
只有苏大为一人。
裴行俭都差了半筹。
还有最重要的一点。
大唐此战以有投入的力量极其微小。
小到只能从蜀中抽调一万府兵。
蜀中兵本就不及关中兵精锐。
数量又少。
剩下能从吐蕃、吐谷浑人那里,征召多少仆从军,还是未知之数。
叛乱的胡人加上大食人的兵马,至少是十几万人。
这仗,怎么算,都是一场近乎绝望的,地狱级难度!
殿上香烟袅娜。
白气浮空。
似种种珍禽异兽漫天飞舞。
高高的梁柱之上,盘舞绕柱的金龙俯视着下方大唐群臣,龙眼微微发光,似在好奇这些人怎么全都沉默下来。
不知过去多久,李弘脸庞微红,讷讷道:“邢国公……忠勇可嘉。”
实在不知道怎么说了。
就算李弘还稚嫩,可也知道,西域对大唐关系何等重大。
征西之事,何等重要。
大唐在西域,已经再输不起第三场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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