兼任常客与贵客两种身份的那人在那时会坐在末排右数的第五个位置。
若是周围气氛变化符合他的心意,他还将戴上白天鲜少外露的银白色面具,遮住双眼之外脸上所有的部分,把说话的语调改成戏腔,低声浅唱。
当侍女端茶走近时,他也不会刻意收敛,就沉浸在自己的世界当中。
风满楼的奉茶侍女并非固定,而是一时辰一换,有时刚刚下台,妆容未谢,或是也带着特殊面具,就容易造成一种从不重复的新鲜感。
然而事实上,每个曾接近过他,听过他唱腔的侍女都有个共同点。
那便是一致认为他在戏曲上的造诣足可登台,却不可能真的登台献唱。
月光之下,又至良辰。
湛蓝色的帘布,时收时放,时合时掩,配合绚丽灯火,水彩泼墨,愈发像是一方明暗不定的星空。
仍坐在末排右数第五座,以银白面具覆脸的男子既无赏月之心,也无观星之情。
在伶人的编排中听戏,于自己的回想中唱戏。
一如往昔,今夜,这又是他最大的乐趣。
“曾伴浮云归晚翠,犹陪落日泛秋声。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
缓缓从口出,亦诗亦戏。
唱腔罢,然心思不止。
闭目间如有空谷回声。
沉吟许久,他索性睁开眼,静待其声渐渐淡去,抿一口茶平复心境。
只不过茶来时人也至,并且还是一道他不好刻意疏远的身影。
“谁谓伤心画不成?画人心逐世人情。君看六幅南朝事,老木寒云满故城。”
茶是好茶,上等的普洱,生津止渴,暖胃润心。
他喝下第一口后却喝不下第二口,因为他实在不觉得方才耳中所听像是对方的临时创作。
一句“世间无限丹青手,一片伤心画不成”,已是哀中绝句,悲切之深,伤人无限,难以续接。
她非但以“谁谓伤心画不成?画人心逐世人情。”提出疑问,还借用昔年的南朝故事自己给出答案,且尾句自成一画,悲凉中引人深思。
这当真是戏子伶人所能考虑到的?
“冷蝶,你方才吟唱的那四句是何人所作?曲系何人所谱?”
随手将茶壶放到旁边的一处空位,他仔细凝视着身旁这位名字异常顺口动听,却总喜浓妆艳抹,不喜清水芙蓉的高挑女子。
由戏腔到正经交流的瞬间转变,冷蝶习以为常,倒也不觉得突兀,但当她的眼神正面迎向他投来的目光时,无形之中似乎总有种三山五岳悬于顶的压力。
所幸他懂得收敛,她懂得克制。
“公子所唱之句,出自当朝御史中丞高蟾所作《金陵晚望》,妾身所唱之句,亦出自某位富有诗才的官员之手,其人姓韦名庄,乃文昌右相韦待价七世孙,现居蜀中,公子素爱蜀戏,倒是可以择一日亲往,听戏交友,一举两得。至于作曲者,近在眼前,公子有何指教,大可直说,不必行远。”
“指教谈不上,佳句配好曲,一如美人配英雄。倒是那韦庄和冠天下的蜀戏,有空是得去会会。”
思绪稍安,心神渐定,他再度捧起茶壶,却还是未能即刻饮下第二口。
因为在这片刻,他突然又念及了一事,想到了一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