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脚下是看上去随时可能会解体的草履,破旧的葛衣掩盖不住健壮身躯,肩头扛着那柄磨得锋利的斧头,这是樊崇吃饭的家伙。
黑夜刚被晨曦打破,他就踏上了工作的路程,每每在里中遇上人,他们就笑着与他打招呼:“樊樵夫,这么早。”
他含糊地答应着,可不得早么?作为家中的顶梁柱,几个孩子嗷嗷待哺。世道艰难,对大多数百姓而言,光是拼命活着已经不易。城阳莒县日出的美景和动人鸟鸣,樊崇都无暇顾及,只顾向前赶路。
他走得比一般樵夫更远,穿过那些一人高的灌木丛,不论猛虎或豺狼都威胁不到樊崇的性命,直到抵达一片阳光洒满的山脊,他才停了下来,面前是几棵上好的柘树。
这种树生长缓慢,树芯金黄,起烟小,甚至还有点香味,是莒县豪强大户家爱烧的燃料,也只有靠它们,樊崇才能卖到足够应付赋税的钱。
他不停地挥舞着斧头,不知疲倦,在雷鸣般的斧风中,双手已经麻木,一棵棵柘树在风声的呜咽里倒下,又被樊崇进一步分解成能塞进灶里的柴。
一天劳碌下来,樊崇已疲惫不堪,唯一吃下的饭食,还是妻子塞给他的青团:野菜和糙米裹在一起的饭团。
吞咽这粗糙的食物,樊崇望向前方,触目所及都是大山和贫穷,没有丝毫的田园诗意可言。
等挑着左右各百斤的柴回到家中,铺开晒好后,天色已黑,他的家很简陋,草棚为顶,席子当门,看到它们樊崇就惭愧,他年轻时本已靠着健壮能干,攒下了些家底,后来却沉迷六博,将还算殷实的家产输了个精光。
但妻子亦未曾怪他,眼下只放下针线活,眯着眼帮樊崇挑出脚底的刺,儿女围绕在他身边,叽叽喳喳说着今日里中的趣事。
樊崇也难得露出温和的神色,常年伐木布满老茧的手抚过他们,但孩子身躯很是瘦弱却挺着大肚子,这是长期营养不良导致的,妻子也已经多年没更换过新衣裳了,却更关心坏掉的纺车。
对樊崇而言,砍柴不难,麻烦的是,如何将那些晒干的柘柴卖出价钱来。
原本樊崇依靠贩柴给县乡邻居换米、布,也够自给自足了。然而每年的口钱、算赋都要收正儿八经的钱,赋税还一年比一年重,也不知真是皇帝在加税,还是负责收税的郡府和豪强联手摊派的。必须去集市才能换得,那点钱若是逾期交不上,等待他家的将是灭顶之灾。
樊崇将几百斤晒好的干柴装上吱吱呀呀的舆车,和几个同行的樵夫一起,推着它们艰难朝三十里外的郡城走去。
结伴是必须的,谁的舆车坏了、柴洒了,都能帮忙修补。遇到了一个小坡,也能相互推上去。
他们也能在路上抱团取暖,不必选择驿站过夜,白白出一捆木柴给置吏。樊崇将厚衣留在家里给妻儿御寒了,可怜他身上只穿着单薄的夏裳,心里却担心柴卖不出去,还希望天更寒冷。夜晚的风吹得众人瑟瑟发抖,但每根柴都是换取钱币的关键,没必要时,他们是舍不得烧的,只在路边随便捡些枯树枝凑合取暖。
而遇上路霸恶匪,也能靠着一群樵夫手中的斧头,让其不敢勒索。樊崇已隐隐成了樵夫的头领,像他这样的人,一般会再向其他人收取一定的好处,作为保护费,从而改善生活,但樊崇从不如此,他就讲究一个公平。
在贫穷这条路上,好歹不止他一个人在挣扎。
离开了崎岖的小道上,再步入泥泞的大道,一路上柴车摇摇晃晃,众人嘴唇已经发白干裂,眼睛里充满血丝,目光也十分涣散,但他们依旧没有停下。
他们穿过坞堡林立的田畴,田奴天刚亮就起来埋头苦干,豪强的子女却日上三竿才悠闲地梳妆打扮,为游猎和夜宴做准备。众人所挑的薪柴或许能为宴飨添点光亮,但去询问的樵夫多碰了壁,富家需要柘柴。
“但只要半车。”
众人都看向樊崇,只要这大高个愿意,没人敢和他抢。
可樊崇却将这机会,让给了同样设法砍得柘柴的邻居,他家虽然难,还能勉强过,但邻居家妻女遭病,已经挣扎在生死线上。
邻居对樊崇千恩万谢,他只摆摆手,继续往郡城赶。
莒县是海岱大城,已经从汉宣帝时那场大地震中完全恢复过来,尤其市肆熙熙攘攘,叫卖声不绝于耳。
但是这一切都和樵夫们无关,他们就像一个个闯入者,茫然地看着周遭的一切。
入市是要被狠狠宰一刀的:天下山林都被朝廷的“五均六筦”划为国有,王莽宣布凡从事鱼鳖、鸟兽、樵采的人,要收其利三成为“贡”,入市时就要上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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