京兆府衙署的义庄位于京城以东的丰邑坊,离着丰邑坊的西门和延平门都很近,出入便利。
义庄的看守也是京兆府衙署的人,但不是正经的衙役,在义庄做看守,却比在京兆府衙署做衙役要熬人的多。
在义庄做看守,既要胆大又要心细,还要能耐得住长年累月的寂寞和清贫。
无他,一则义庄太过晦气,人和鬼都不愿意在这晃悠;二则俸禄少得可怜,对自己提心吊胆受的这份罪都是一种羞辱。
京兆府尹刘景泓求爷爷告奶奶的,最终才找到了两个愿意看守义庄的人。
这两个人是一老一少,没出五服的叔侄,都姓王,叔叔王必信年近四十,无妻无子,侄子王中成刚满二十,也是个光棍儿。
十年前,两个看守只在义庄呆了三日,在此不告而别之后,刘景泓就疯了,逼着京兆府衙署里所有的人都撒出去找愿意来看守义庄的人,三日内找不到,就扣一个月的俸禄。
京兆府衙署里的人倾巢而出,这才找到王氏叔侄。
晨光大亮,王中成忙活了大半宿,刚刚才睡了一个时辰,就急匆匆起身了。
昨夜京兆府衙署一口气送来了几十具尸身,把个殓房塞的都无处下脚了,今日必定有不少人要来认尸。
王中成一想到震耳欲聋,声嘶力竭的惨烈哭声,就觉得脑子嗡嗡作响。
他来这义庄十年了,还是没能适应哭天抢地的动静。
他心事重重的从屋里走出来,看到一向早起的二叔竟然还没起身,不由的有些奇怪,打了个哈欠,泪涕横流的去敲门:“二叔,二叔,该起了。”
屋里静了片刻,突然响起窸窸窣窣的声音,王必信披着衣裳,慌慌张张的拉开门,看了一眼大亮的天色,诧异道:“天都亮了,我咋睡得这么熟。”
王中成笑道:“昨夜京兆府突然送来那么多尸身,一直忙了大半夜,二叔累得够呛,多睡了会儿也是寻常。”
听到这话,王必信心里刚刚生出的一丝人老了的伤怀,转瞬消散了,一瘸一瘸的往外走:“今日起晚了,我先去做饭,中成你去殓房看看,昨夜送来的尸身多,可不能出差错。”
王中成应了一声,看到王必信不那么利索的腿脚,心中生出些许怅然。
义庄常年不见阳光,比别的地方更加阴冷潮湿,在这里待上几年,难免会湿寒之气侵入体中。
寻常人都受不了,更何况王必信这个原本就腿脚不好的人了。
前些年还不那么明显,这两年他的腿脚越发的不利索了。
若是再在这里熬上几年,估计就要不良于行了。
王中成心头一跳,终于起了心思,要舍弃这波澜不惊的日子。
他疲惫不堪的透了口气,转身朝后走去。
灶火早就灭了,王必信从角落里搬了干柴,艰难的进了灶房。
刚把干柴填进炉灶里,还没来得及点燃,便听见后头传来一声肝胆俱裂的尖叫。
他吓得魂飞魄散,手一抖,火折子掉在了地上。
他拔腿就往后头跑:“中成,中成,怎么了,出什么事儿了。”
他跑的太急,跟狂奔出来的王中成一头撞上,哎哟一声。
王中成面无人色的看着王必信,哆哆嗦嗦道:“叔儿,二叔,二叔,尸身,尸身,不见了!”
“啥不见了?”王必信瞪大了双眼,怀疑是自己的耳朵出了毛病,难以置信的吼道。
“尸身,尸身不见了!”王中成的嗓子都要喊哑了。
王必信的脑子“嗡”的一下就炸开了,尸身都丢了,都丢了,丢了!
他跌跌撞撞的跑进后院,往殓房里一看,整个人顿时如坠冰窟。
完了,都完了!
原本摆的满满当当的殓房,竟然空了!
他“噗通”一声坐到了地上,拍着大腿,扯着嗓子,欲哭无泪的大声嚷嚷:“快,快,快去京兆府,愣着干什么啊,快去报信!快啊!”
王中成从巨大的震惊中回过神来,转身就往外跑去,他跑的太急,被石头重重绊了个跟头,他忙不迭的爬起来,忍痛继续往外奔。
过了约莫两刻的功夫,义庄里就挤满了人,何登楼领着衙役,目瞪口呆的看着空了大半的殓房。
昨夜送进来的尸身中,所有女子的尸身都不翼而飞了,只留下了那九具男子的尸身。
何登楼看着这一切,脑子嗡嗡的,蒙的厉害。
他还从来没有碰到过这么诡异的事情。
送进亦庄的尸身丢了,一丢还是好几十具。
他怒不可遏的转头望住了王氏叔侄。
不待何登楼开口问什么,王必信便拉着王中成“噗通”一声跪倒在地,战战兢兢的求饶认罪,巴望着何登楼看在他们可怜的份上,能从轻发落他们:“何捕头,捕头大人,小人,小人真的不知道这是怎么回事啊,小人有罪,小人有罪!”
何登楼的神情阴晴不定,要不是杀人犯法,他都想拿刀剁了他们!
两个大活人竟然能把尸身给看飞了!
他盯着王必信,恨得咬牙切齿的:“几十具尸身呐!你们就一点儿动静都没听到?”他微微一愣:“说,你们是不是跟谁里应外合,故意让人把尸身给盗走了!”
王必信和王中成连连告罪,一个劲儿的否认,但却又拿不出证明自身清白的证据来,简直是百口莫辩。
丢的全是女子的尸身,又一下子丢了几十具,任凭他们怎么说,“睡熟了”这三个字也是无法自圆其说的。
可眼下并不是深究他们二人罪责的时候,要紧的是要先把丢的尸身找回来。
何登楼愁的头疼,一叠声的吩咐:“里里外外的仔细搜查,派人去查问坊丁,有没有看到车队出入,再派个人去,”他微微一顿,丰邑坊离延平门最近,若真的有人盗尸要送出京,自然是走延平门最为便利,不禁又思忖续道:“再派几个人去延平门,问一下守门兵卒,城门开了之后,有没有车队出入。”
几名衙役神情凝重的对视了一眼,这次的差事怕是不好办。
其中一人大着胆子问道:“捕头,这,一下子盗这么多女子尸身,是不是,要去配阴婚呐?”
另一人嘟哝:“也不对啊,配阴婚也用不着这么多吧,也没有听说过有谁家会提前备着,这玩意儿晦气啊。”
何登楼皱眉摇头:“一切都还不好说,先查问去吧。”
几个人刚刚走出去,外头又传来凌乱的马蹄声。
何登楼赶紧向外望去,正好看到孙瑛翻身下马,他双眼一亮,就像看到祖宗一样迎了上去:“孙仵作来了,快来看看,这可是奇了怪了,他们俩说是一点动静都没听到。”
孙瑛早听去内卫司报信的衙役说了个大概,转头问跟过来的张友利:“你先说说,有哪几种情况,人会什么动静都听不到?”
张友利跟着孙瑛验了整夜的尸,虽然跟他还不是太熟悉,但已经心生亲近之意了,也不那么惧怕拘谨了,忙道:“要么是喝酒喝醉了,要么是中了迷香。”
孙瑛盯了张友利一眼,语气不善:“难道就不能是相互勾结?”
张友利哽住了,他是真的没想到这个可能性,或者是他根本没想过这王氏叔侄会有这么大胆。
他认识他们的时日也不短了,知道这叔侄二人是真的胆小谨慎,勾结外人他们是万万不敢的,但假装没听见也是有可能的。
想到这一点,他便脱口而出:“王氏叔侄老实,胆子也小,勾结不可能,但是假装听不见还是有可能的。”
孙瑛的脸上没有露出一丝笑模样,严肃的嗯了一声:“以后遇事要多动动脑子,想周全些。”
张友利诺诺的应了声是。
旁边跪着不敢动的王氏叔侄俩一听这话,齐齐磕头如捣蒜,不停的喊冤。
“小人冤枉啊,冤枉,小人什么都没干过,小人真的是什么都没听到。”
何登楼被吵得脑仁疼,盯着一个衙役道:“你把他俩关到屋里去,好好审一审。”
哭嚎喊冤的声音渐渐远去。
孙瑛看到张友利站着没动,脸色又沉了几分:“站着什么,等着我请你吃午食?”
张友利“啊”了一声,回过神来,脸色白了白,受了惊吓一般转身就走,跟着其他衙役一起,在义庄里仔细勘查起来。
打发走了凑数的徒弟,孙瑛也没闲着,在殓房内外查看起来。
何登楼看到孙瑛对张友利嘴上刻薄的模样,不禁抿咧嘴笑了笑,一边看着四周的情景,一边问孙瑛:“孙仵作这是打算收张友利做徒弟?”
听到这话,孙瑛满脸嫌弃,轻描淡写道:“就他,笨的那样?”
何登楼瞥了孙瑛一眼,这话他连半个字儿都不信,嫌弃张友利笨,还看的跟眼珠子似的,走到哪带到哪,生怕被人抢了。
看到何登楼略带戏谑的神情,孙瑛嫌弃的皱眉撇嘴:“你那是什么表情?”
何登楼跟孙瑛打了这几回交道,已经算是很熟了,说起话来也自在了许多,没了那些忌讳,嘿嘿一笑:“看你装的表情。”
孙瑛嘁了一声:“不是我装,他的资质实在太差,教他毁我名声。”
何登楼“扑哧”一下笑出了声,一个仵作,还要什么名声,但这话他没敢这么直白的说出口,拐弯抹角道:“名声那都是虚的,收个徒弟落个实惠,那才是真的。”
“收个徒弟能落什么实惠?”孙瑛仔细检查了殓房那把锈迹斑斑的铜锁,这门锁并没有被撬过的痕迹。
“收个徒弟,连洗脚水都有人给你打了。”何登楼笑眯眯道,也凑过去,伸手拿起那把锁拨弄了一下,继续道:“这锁都锈成个鬼样子了,还有这锁眼儿,就这种锁眼儿,我们姚老大都不用钥匙,一根儿铁丝都能捅开,还能不留任何痕迹。”
说着这话,何登楼又去检查窗户,破破烂烂的窗棂上布满了灰尘,而且那灰尘是完整的,并没有被蹭过的痕迹,灰尘上也没有留下脚印之类的痕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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