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坊门,冷临江脸上的笑意倏然一收,脸色阴沉的像是浓得化不开的夜色。
何登楼催马赶上来,觑着冷临江阴沉的脸色,心头一跳,看这样子,刚才那茶喝得好像不怎样,他家少尹大人是生气了,他的心头一跳,小心翼翼的问道:“大人,怎么了?”
深幽的苍穹泛起灰蒙蒙的微光,丝丝缕缕的云翳聚散不定,变换着诡谲的剪影。
冷临江只要一闭上眼睛,眼前就全是那铺满了整个库房,密密麻麻的炮制过的乌羽玉,心头沉甸甸的,如同被铅云压顶,语气也冷得滴水成冰:“今日咱们发现了那些乌羽玉,他们定然是要连夜将那些东西换个地方藏的,何登楼,你派个机灵的,跟着他们,看看他们究竟要将这东西藏到何处去。”
何登楼也知道事情紧急,片刻不敢耽误,去挑了两个机灵的衙役,安排在了闵记商行的库房外盯梢。
一行人穿过雾蒙蒙的夜色,渐渐远离了城北这几个里坊。
冷临江转头看了看身后那几十号人,他静了片刻,在马上微微倾身,对何登楼低语:“再派人盯着闵记商行,只要他们有车队要出城,便让人跟上去,还有,告诉京城诸门的兵卒,遇上闵记商行的车队,不必严查,做做样子即可放行。”
何登楼有些疑惑不解,但是并没有多嘴问什么,便赶忙安排人手去了。
一行人不慌不忙的,往京兆府衙署的方向策马缓行。
孙瑛慢腾腾的赶到冷临江的身旁,疑惑不解的低声问道:“少尹大人,那闵弘义和杨学泽都知道咱们看到那些东西了,怎么他们俩还跟没事儿人一样,连提都不提,这也太不把大人放在眼中了吧。”
冷临江瞥了孙瑛一眼,嘁道:“你就别揣着明白装糊涂了啊,他们八成是觉得我是个纨绔,认不出那东西,可他们万万没有想到,我带来的人里头,还有孙仵作这样见识广博之人呐,一眼就认出了那东西。”
孙瑛呵呵干干一笑:“大人这纨绔是假的,可卑职这见识浅薄却是真的不能再真了。”
冷临江唇角下挂,嘁了一声:“孙仵作就算把马屁拍上天,我也不会多给你一吊钱。”
孙瑛嘿嘿一笑,策马走到背光无人的地方,从怀里取出一包东西,递给了冷临江,狡黠笑道:“大人,有了这个东西,是不是可以多给卑职两吊钱。”
“这是什么?”冷临江瞥了孙瑛一眼,却并没有接过那包东西,只是掀开帕子旋即便像烫手一样给推了过去。
他是有意弄一点这东西出来的,但是没想到孙瑛当真能从那些人的眼皮子底下把这东西弄出来。
这东西若是叫外人知道了,非得抢的头破血流不可。
“拿走拿走,快拿走。”冷临江避之如蛇蝎的把那包东西推得远远的,一脸凝重道:“孙仵作,这个祸害还是你自己留着慢慢把玩吧。”
孙瑛却又把拿包东西给推了过去,一脸深意的笑道:“卑职留的有,这一块,是卑职专门孝敬少尹大人的。”
他态度坚决,大有冷临江若是不收,他就讹冷临江一辈子的架势。
冷临江眯了眯眼,那双桃花眼里荡漾着潋滟波光。
他心里冷哼一声,孙瑛心里在想什么呢,他可清楚的很,不就是不想一个人担私藏违禁之物的罪名么,才非要给他也塞一块祸害!
他慢慢的把东西塞到怀里,突然想到什么似的,慢悠悠的催着马,神情散漫的问道:“孙仵作,你说之前的几件案子里发现的那些香,里头会不会掺的有这东西?”
孙瑛猛然勒马,微微蹙眉:“这玩意儿多罕见多贵重啊,掺到香里,这不是暴殄天物嘛,不可能,这绝不可能。”
冷临江想到荒宅里的惨烈场景,若有所思道:“不对啊,那曼陀罗香里,不是还有一味药没有试出来么?”
孙瑛顿时明了,又想到这东西的功效,顿时脸色变了变,吃下去的乌羽玉肯定是无迹可寻了,但若是那香里真的有这东西,那么就能断定荒宅里的那案子跟闵家有着千丝万缕的关系。
他凝重点头:“卑职明白,这就去试试。”
“那这玩意儿还是给你最合适,给我才是暴殄天物了。”冷临江猝不及防的又将那东西扔回到孙瑛怀里。
他抬头望天,天色蒙蒙,星辰黯淡,月色俨然已经看不见了。
他陡然纵马向前一蹿,吊儿郎当的扬声大喝:“小子们,天亮了,先去京兆府衙署用朝食,老子请客!吃饱喝足了再去东西二市给老子搜,谁能找到老子的爱妾,赏金十两!”
京兆府的衙役和韩府的护卫顿时兴奋的嗷嗷直叫,混杂着凌乱的马蹄声,众人冲进了灰蒙蒙的天色中。
“......”孙瑛无语了。
何登楼安排好了人手,回来正好看到这一幕,催马赶到孙瑛的身旁,笑嘻嘻道:“我家少尹大人纨绔吧!”
“......”孙瑛彻底无语了,纨绔竟成了什么好词儿了吗,怎么何登楼这么与有荣焉的样子。
天边微明,镶了一道淡薄的金边,坊门虽然还没有开,但里坊中响起了窸窣的脚步声。
京兆府衙署外的两座灰白色的石狮子,在微凉的天色中慢慢显露出庄严肃穆的身形。
晨光还没大亮,已经是一片忙碌了。
金光门的内外都排起了长队,喧嚣声声。
守门兵卒神情肃然的在城楼上来回巡弋,身上的铠甲和刀剑在晨起的薄雾里泛起让人无法直视冷光。
城门内外的队伍一直蜿蜒到蒙蒙的雾气深处,队伍的最末尾被雾气笼罩住了。
“咚咚咚,咚咚咚。”一声声晨钟穿透雾气,传遍了长安城内外。
排了一早晨队的众人早已经累的东倒西歪了,听到这一声声钟声,顿时精神百倍起来,纷纷直起身子,望向紧闭的城门。
声声晨钟中,金光门吱吱呀呀的打开了,守门的兵卒分立在城门两侧,目光审视过每一个进城出城之人。
长安城乃是京城,天子脚下,盘查的自然格外严密。
除了白天黑夜都在街巷中逡巡的金吾卫,还有驻守城门和宫门的监门卫。
监门卫算是十六卫中最不受重视,在永安帝面前最没存在感的一卫了,虽然这一卫不如其他几卫显赫有排面,但却比其他几卫更有细水长流的油水可捞,绝非一般的清水衙门可以比得了的。
驻守城门的兵卒不像其他几卫多是出身世家大族,大多数兵卒都是寒门子弟,家无恒产,投身监门卫图的也不是那点少得可怜的俸禄,而是驻守一城城门带来的好处。
进出长安城的人和车都要经过兵卒的盘查,只是出城比进城药盘查的松懈一些,若是再使些银钱,那便几乎连查都不查,便会放行了。
最近时气渐热,大的商行商户罕有车队进城出城,反倒是京郊的村民往长安城里送时令蔬果的车马多了起来。
可今日出城的人群中却有些不一样。
一队长长的商队排在队伍的中间,车队中足足有数十辆缁车,个个都塞得满满当当的,看起来格外的壮观。
“你看,那是闵记商行的商队吧?”排着队的人看着浩浩荡荡的车队,啧舌问道。
车队最前头的的马车上插着一杆旗帘,旗帘迎风,呼啦啦的飘扬。
鲜红似血的旗面上写着个大大的黑色的“闵”字,随着旗帘飘动,那个字若隐若现。
“可不就是闵家的商队嘛!这长安城里除了闵家,还有谁能有这么多缁车。”有人指着那飘动的旗帘道。
有人闻了闻风里的气味,丝丝缕缕的异香伴着咕噜噜的车轮声氤氲开来,他惊诧道:“好香啊,那些车里装的都是香料啊!”
“这么多香料,这得值多少钱啊!”有人看着那些缁车,艳羡不已。
“多少钱也不是你的,别惦记了。”有人嗤的一笑。
这些话随着晨风,一丝一缕的传到车队中。
车队里的护卫们早已对这些围观议论习以为常了,个个面无表情,目不斜视,就跟没听见一样。
闵记商行作为长安城中有名的大商户,几乎每隔三五日便会有商行的车队进城出城,金光门的兵卒早对闵记商行的车队格外熟悉了,就算是插个队,也不会有人说什么的,也不会有人敢说什么的。
可是闵记商行的车队始终都规规矩矩的排着队。
城门口不远处的树荫底下摆了食案和胡床,一个身材高大的男子坐在阴凉处,手里拿着把大蒲扇扇的哗啦哗啦直响,一口一口猛灌面前冒着寒气的凉茶。
绕是如此,他还是热的直喘粗气,豆大的汗珠子不断的从那张红的发黑的粗糙脸上落下来。
他看上去神情散漫,可一双鹰眼目光如炬,审视的扫过排队出城之人。
日头渐高,闵记商行的车队终于排到了城门口。
那高大的男子倏然起身,大跨步走了过去,一边走,一边粗嘎的大声笑道:“哟,闵大管事,这几日日头这么晒,还要出远门啊?”
闵子江从马车上跳下来,隔着城门口的两个兵卒,亲亲热热的跟那高大男子打招呼:“哎哟,是刘校尉啊,在下还说今日怎么没见着校尉呢。”
今日在城门口盘查的两个新来没几日的兵卒,原本看到闵记商行的车队过来,还在暗喜可以捞上一笔了,谁料专门管着他们的刘校尉眼睛这么毒。
二人有些不甘心的往后退了退,但也没退多远,双眼也一眨不眨的瞪着闵子江的手。
就算那油水儿捞不着自己手里,过过眼瘾也是好的。
闵子江和刘校尉站在城门口寒暄,借着大袖的遮掩,从袖子中拿出一只沉甸甸的钱袋子,塞进了刘校尉的手里。
刘校尉捏了捏钱袋子,笑眯眯的收入怀中,连商队的路引文书都没查验,晒得黑红粗糙的脸上满是笑纹:“这天儿出门可够受罪的,闵大管事怎么亲自去,小徒弟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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