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灯衣,妈咪得暂时和你分开。不过,妈咪一定会回来的……!」
首先得逃离熊谷的魔掌。先躲起来,等到风头过去,在外地做好准备后,再来接灯衣。对灯果而言,卓马仿佛就活在怀里的灯衣体内,令她难分难舍。但为了这孩子好,她只能这么做。
隔天,灯果带着灯衣去找公婆。她强调自己日后一定会来接灯衣,但公婆却露出不悦的表情。即使只是一时,但公婆无法信任不说明理由便搁下女儿的灯果。对他们而言,灯果是夺走儿子的女人,这样的罪恶感令灯果无地自容。
灯果回到了婚前居住的公寓。婚后她并未退租,而是将这里当成存放私人物品的仓库。当她为了筹钱而回到公寓时,不禁哑然无语。屋里仿佛遭了小偷般,被翻得乱七八糟。从前制作的毒品全被拿走,一个也不剩,毒品调制配方和灯果保留下来的「丧失」也不例外。窃贼宛如事先知道灯果是制毒师才找上门来似的。
「……难道是熊谷?」
他已经找到这里来了?领悟这件事的瞬间,灯果感到毛骨悚然。如今的百代家不知道变得多么凄惨?但是她不能去确认。她必须立刻离开这个城市——
不幸仍旧持续。
由于灯果身为制毒师的知名度太高,所到之处都有黑道或犯罪组织盯上她,她只能隐藏起行踪,流浪于每个城市之间。在远离和卓马一起生活的土地之后,灯果好不容易定居下来,找了份普通的工作。当时已经过了一年,灯果写了封信给公婆,通知他们自己将去接回灯衣。
然而,灯果迟迟未收到回音,她感到不安,连忙前往公婆家。
「灯衣不在这里。前一阵子,有个叫熊谷的男人把她带走了。都是你害的,你这个抢走我儿子和孙女的扫把星!」
灯果跪倒在地。想讨回灯衣,只剩重操旧业一途。她作梦也没想到会变成这样。
公公犹如落井下石一般,继续说道:
「最近有个自称是你爸爸的男人找上门来鬼吼鬼叫,说要见你,所以我把你信上的住址告诉他,打发他走了。哼!那个男人活像游民一样,身为他女儿的你也是个贱人。快滚!在你找回灯衣之前,我不想看到你!」
灯果被扫地出门,不知所措。
只要能找回灯衣,什么事她都肯做,什么事她都能做。但是问题在于父亲。
父亲又追来了,他到底要纠缠到几时才肯罢休?好不容易获得的环境又泡汤了,她得再度搬家才行。
为什么?
这种事要持续到什么时候?
为何不让它结束呢?
「……是啊!其实很简单嘛!」
灯果摇摇晃晃地迈开脚步。
空虚的视线四处游移,灯果回到了新家所在的城市,接着——
「灯果,是灯果吗?我好想你!你变得好漂亮!」
肮脏运遢的父亲口中发出下流的笑声,吐着带有浓烈酒臭味的气息。
灯果带着宛如面具般的表情,开口说道:
「我也是。我好想你,爸爸。」
透过新闻得知熊谷被捕后,我来到了灯衣居住的城市。
灯衣的监护人雪路雅彦正如传闻中的一般,是个不入流的小混混。但他不愧是雪路顾问的儿子,举手投足间隐约散发着一股高雅,看起来并不是个秉也恶劣的人。
灯衣也在场,她走在雪路雅彦身旁,正在说话,并不时露出笑容,看起来活泼又健康。即使擦身而过,那孩子依然没发现我,我早就有心理准备了,并未因此受伤。伤害她的是我,丢下她消失无踪的是我。擦身而过时,我从那孩子的口中听见了「爸比」这个字眼,看来似乎有身代父职的人陪在她身边,或许也有身代母职的人陪着她。
那孩子在笑。
我现在出面,是否只会夺走她的笑容?
我已经成不了好妈妈,已经没有资格待在她身旁了。
为了她着想,我能做的事只有一件。
***
「——你说得没错,百代灯果的包包里的书信是遗书,上头还注明要不要念给灯衣听,由雪路雅彦决定。别开玩笑了!她以为孩子听了遗书内容会开心吗?她从没想过灯衣是怀着什么样的心情在等待母亲回来吗?」
增子难得如此激动,旅人递了条手帕给她。
增子一脸不快地撇开脸。
「我没哭,别误会。这么轻易对嫌疑人产生移情作用,哪干得了这一行?」
微小的吸鼻子声响起,但旅人什么话也没说。
在警署的小会议室中,增子说明了百代灯果所经历的一切,内容是来自于百代灯果的自白。
想当然耳,增子听完自白内容,才知道灯果是当初绑架旅人的绑匪。
「你真的不知道?」
「对。不过,在游乐园见面时,从她的反应,我就隐约猜到了。她的手上有毒品特有的气味,从前又和鸟羽组有关联,我想应该八九不离十。」
想必灯果是觉得自己一辈子都离不开那个世界,灰心丧志。见了健康长大的灯衣,又害怕自己过去犯下的罪行曝光,认为自己不在人世比较好,才决心自杀。
「她的自白中有个部分很含糊,就是关于她父亲的部分。她说她和纠缠不休的父亲摊牌了,但是我总觉得不对劲。她整型也是在那之后,或许……」
百代灯果整了型,和包包中全家福照片上的面容天差地远。认识百代灯果的人见了她现在的长相,应该不会察觉是同一个人。
整型的可能理由只有一个。
「……我们没收到发现她父亲尸体的报告,不过,目前警方也没有足够的验尸官来一一检验游民的尸体。」
这只是臆测,真相只有百代灯果知道。
「最后想看看女儿开心玩耍的模样——雪路雅彦怎么会接受这么荒唐的要求?如果他当时就制止她,根本不必这么费事。」
「我想雪路是期待她看见灯衣以后,会打消寻死的念头。雪路向来不干涉别人的私事,虽然他很鸡婆,但是他不会越线。」
「……所以他才安排你去,因为日暮旅人能看穿别人的感情。」
「灯果小姐的死意始终很坚定,所以我只好联络你,才能阻止她。」
这就是事情的经过。
百代灯果目前安置于拘留所中,不久后便会送往检察厅,待起诉之后即会开庭审判。
「她持有贩卖用的毒品,有期徒刑是免不了的。但若法官判定她是在被人逼迫之下贩毒,或许可以酌情减刑,大概会判个七、八年吧!她这个案子最大的问题,就是贩毒期间过长。」
这番话显然在担心百代灯果。说完之后,增子才察觉,不快地皱起眉头,改变话题掩饰:
「对了,你来干嘛?之前我不是说过,百代灯果的事等雪路雅彦也在场时再一并说明吗?」
增子的确说过,但她还是一板一眼地向旅人说明,果然是个滥好人。她应该也会另行再向雪路说明吧!
旅人说出前来警署的真正理由。
「请把这个交给百代灯果小姐。这是灯衣送的礼物。」
「灯衣?……我可以检查一下吗?」
增子接过礼物,看了以后,不禁屏住呼吸。
这回,她接下旅人递出的手帕了。
*
增子堇警部补前来拘留所。她是逮捕灯果的女刑警。增子摒退看守的男性职员,进入室内。
「这是给你的探监礼,收下吧!」
「……」
增子递出的是个相当大的牛皮纸袋。灯果皱起眉头来,她想不出有谁会送她礼物,也猜不出牛皮纸袋里装的是什么。
「……是谁送我的?」
增子没回答,只是露出了又似生气又似困扰的表情。不知是否是错觉,只见她的眼睛微微泛红。增子将东西交给灯果之后,便离去了。
四下无人,灯果战战兢兢地打开牛皮纸袋。里头只有一张纸,是图画纸,鲜艳的色彩跃然于纸上。
标题是「妈咪」,是张肖像画。
「……………………」
「妈咪」身旁有个小女孩,和她手牵着手,笑容洋溢。那是个穿着红鞋的小女孩,背景中描绘的大圆圈应该是摩天轮,南瓜马车和云霄飞车围绕着两人。
「灯衣…………!」
那是在游乐园牵手玩耍的回忆。我们去坐那个!灯果想起拉着自己的手、面露无邪笑容的灯衣。灯果改变了容貌、改变了姓名,但那孩子依然发现她是母亲。
妈咪的长相我记得很清楚,不管在哪里遇见,我都可以马上认出来。
「————!」
或许这不是可以用道理解释的。灯果也一样,即使灯衣改变了容貌、改变了姓名,她也有自信认出灯衣。因为那孩子的体内流着卓马的血,她深爱的那个人依然活着。
她绝不会错认。
因为我们是「一家人」。
「灯衣……呜呜呜……」
泪水滴落到肖像画上。模糊的视野中,图画宛若照片一般,映出了昔日的一家人。卓马和灯果,以及夹在两人之间微笑的灯衣。
幸福的笑容。
那正是在游乐园里见到的笑容。
灯衣静静地眺望着庭院,前来接送小孩的家长把庭院里弄得沸沸扬扬。
她的眼睛在寻找什么呢?知道灯衣家庭背景的保育员们都擅自做了解释——她在思念妈妈。阳子代表众人,对灯衣说道:
「今天是旅人先生来接你吧?」
灯衣大大地点了头。我好期待喔!她露出艳丽的微笑。
过了不久,旅人现身,阳子呼唤他:「这边。」看见接送者已经到场,灯衣迅速地收拾物品,准备回家。她从幼稚园指定的书包中拿出了一条项链戴上。
「哎呀?灯衣,今天打扮得这么漂亮啊?那是哪里来的?」
「很棒吧?这种宝石叫石榴石,会带来爱和幸福,是妈咪送我的!」
灯衣对吃惊的阳子眨了眨眼,精神奕奕地拔起腿疾奔。
小小的胸口前,心型项链不断闪烁摇晃。
(终)
事情办完,正要离开警署的小会议室时——
增子叫住了旅人。
「等等,百代灯果有话要我转达给你。」
她从桌上的包包里拿出一张折叠的纸,摊了开来。
「我用念的——『对不起,有件事我必须告诉你。你的眼睛和体质无法治愈,今后恐怕会更加恶化。我毁了你的人生,再怎么做也无法弥补。虽然知道会造成你的困扰,我还是要说:对不起。今后我也会不断地向你道歉。』
这是她本人口述,我写下来的。怎么办?」
旅人点了点头,从增子手中接过信纸。
他的脸上不见动摇之色。
「……她说你无法治愈。」
「我的身体,我自己很清楚。失去的东西再也找不回来了,除非重新创造。但那只有神才做得到。」
将五感全封入视觉中,这代表着视觉变得发达:弥补了其他五感。视觉以外的感觉全没了,永远消失了。
闻到「丧失」的气味、听见阳子的声音,都只是人体回想起过去的感觉而已。人们称这种情形为错觉。
到头来,只是大脑将眼睛捕捉到的事物做了符合自己心愿的解释。
失去的无法追回。
所以必须珍惜现在拥有的事物。
「没什么好道歉的。我为了失去双亲而悲伤,但是并未因为失去感觉而绝望。能够看到常人看不见的事物,是种难能可贵的奇迹。」
再见。旅人转过身去,看在增子眼中,他的身影显得十分脆弱。
增子忍不住叫住旅人。旅人再度回头,笔直地凝视着她。曾几何时之间,那双哀伤的眼眸连色彩都失去了。
增子忍不住询问:
「……你现在能看多远?」
旅人露出了安详的表情。
「别担心。只要有『爱』,这双眼睛就能映出世界。」
旅人离开会议室,留下了增子一个人。增子啼笑皆非地耸了耸肩。「只要有爱?——这个男人还是一样肉麻。」
事实如何,只有旅人本人才知道。或许他的眼睛已经濒临极限,不过——
只要有爱,的确不用担心。
他的身边,向来充满了许多「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