程祥笑笑:“应该的。”并不提他得闲出宫看望程为一时,知道梁玉还与程为一有往来。
桓嶷不在两仪殿而在延嘉殿里,自他登基之后又重启了延嘉殿。他的妃妾少,里面也不放什么妃嫔,就他自己会往这里来坐坐。梁玉看着越来越熟悉的道路,心情越来越沉重。进了延嘉殿的范围,举目所见一草一木都是旧时模样,进了殿内,陈设依旧。
桓嶷摆摆手,斥退了服侍的人,殿里便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你怎么把这些都翻出来了?”梁玉喃喃地道。
桓嶷有点紧张地说:“不这样我心里觉得空。可惜……”他可以准备最好的宫室,那个他愿意倾尽所有供奉的人却已不在了。
梁玉问:“发生什么事了吗?”要不怎么在这里跟她说话呢?
桓嶷紧了紧拳头,一鼓作气地道:“刘建上疏,要袁,咳,彥长做御史中丞,我扣了折子没有批。我想把他留一留,以后再用,我对他有安排,三姨不要着急,也不要管外面有什么风言风语。”
梁玉愕然:“就这事?”
桓嶷赶紧点头。他最不想与梁玉疏远,要是梁玉跟他也一哭二闹甩脸子,他是受不了的。
“哦,你看着办嘛,”梁玉话锋一转,脸有点阴地说,“你不该选在这里跟我说这些啊!好好的地方,干嘛说这些扫兴的事情?”这是她姐姐的地方,就不该拿来打感情牌!
桓嶷小声解释:“难道要我在两仪殿里说怎么安排姨父?”
好像也不大妥当,梁玉表情一缓,问道:“是你做皇帝还是我做皇帝?”
“我。”
“那就是了,做皇帝的是你,不在其位、不谋其政,做皇帝是你擅长的,难道要我教你吗?你觉得对的,就去做做看嘛。”
桓嶷内心感动,又说了一回:“我并没有别的意思,不想让你着急,更不想叫你听了外面胡说八道的议论撺掇耗神去猜测。”
梁玉道:“就是那一天,就在这里,我答应过阿姐要照顾你。如今你是圣人了,我照顾不到你什么啦,可是不给你添乱还是能做得到的。”
桓嶷鼻头一酸,流下泪来:“三姨!”
姨甥二人抱头痛哭,桓嶷边哭边说:“我都安排好了,你信我!”
“好。”
两人越哭越偏,最后你一声“娘”我一声“姐”,哭到忆苦思甜,哭到子欲养而亲不在。多少年来的压抑与委屈,都在这一天哭了出来。桓嶷也不记得自己都抱怨了什么了,反正小时候不大受桓琚待见、被年幼的弟弟翻过白眼、哥哥去世时的惊恐伤心等等等等,都叨叨了出来。
本来么,已经做了皇帝了,以前的苦还用再说吗?那都过去了,都得到了回报,现在是享受生活的时候了。他还是觉得不说这么一回,他心里仍然住着一个十三岁的阴郁少年。
梁玉不是一个好哭的人,更不喜欢回头看,也不乐意说自己的委屈。说了有什么用呢?经验告诉她,没用的。天冷,对,那当学徒就能不起床不烧水了?不能够!有委屈的功夫不如多下两剪子练手艺呢。
却又终归需要有一点发泄。
哭到最后,声音渐歇,梁玉红着眼睛说:“咱哪点儿比别人差了?!”
桓嶷点点头:“对!”
两人相视而笑,一腔的不快都烟消云散。
梁玉抹抹脸,道:“咱们做个约定吧,以后我不拿出格的事儿来烦你,你只管放手去做,我总不会给你添麻烦。要是出格了,你只管对我直说,好叫我知道是非对错。”
桓嶷又是感动又是觉得亏欠,道:“既然要约定,就再加一条,你要是有什么为难的事儿,一定不要瞒我。”
梁玉想了一想:“好!”
桓嶷举起了手掌,梁玉一巴掌拍了上去,发出一声脆响。
桓嶷往座上一坐,拍拍身边的位子:“咱们坐着说话嘛。”梁玉也不客气,就近一坐,两人有一搭没一搭的说话。桓嶷说了他对梁氏的安排:“不能总闲着,闲养着都养废了,有什么好?”
“嗯嗯。”
“还有袁翼,他们没让你进宫来说情吧?别管他们!他们要是为难你,还有我呢!哼!”
“没有,他们不敢的。我凶嘛。”
“哈哈!唉,九娘这一胎要是个儿子就好了。”这样跟他表妹年纪相差就不大。
“是啊,中宫有子,最能稳定人心了。我也没经验,也不知道怎么看男女。”
两人东拉西扯,一会儿又说到丰邑公主生活奢侈被御史给告了,桓嶷把折子给扣了,一会儿又说到万年县公病重,桓嶷得再找个吉祥物顶了他的缺。过一阵儿又说晋国大长公主一走,又觉得冷清了。
梁玉从来不知道桓嶷这么能说!桓嶷却很满意能够有人听他说这些不宜被外人听到的话,有些话对妻子儿女都不能讲,比如他有时候也讨厌某些大臣之类。又嫌弃世家里俊彦固然杰出,废物也是不少,废物就算了,废而不自知、不安份,真想踢走,但是有些人还得留着。
梁玉这时才忍不住说:“也不好留太多吧?清水池塘不养鱼,可浑水沟里就只有泥鳅了。我看考试就挺好的。”
桓嶷失笑:“你就爱这个。”
“是啊,是骡子是马,拉出来蹓蹓,比试比试,看哪个有用嘛。”
“你有本事,自然爱这个。”
梁玉道:“也不全是,你还记得苏征吗?我听他背左思的诗,心里也不好受。”
桓嶷想了一阵儿才想起来苏征是谁,对整个国家、对皇帝来说苏征这个人真是太渺小了。他不喜欢苏征,刻薄地道:“他的嘴污了左思的诗。”
梁玉道:“做贼是他不对,这样的人也不是没有。不给人点盼头,是会造反的。背左思算好的了,世上还有另一句话不是么?”
梁玉盯着桓嶷的眼睛说:“王侯将相,宁有种乎?”
桓嶷一震,道:“这话也只有你对我讲。”
“不是你,我也不会讲。”
桓嶷缓缓地点头。
梁玉又将自己与袁樵争论过的话给桓嶷讲了,她如何说,袁樵又怎么驳。听到袁樵说不必要的时候,桓嶷也说:“他说的也不是没有道理,寒门确是少了一点厚重。”听梁玉拿纪申举例子,又是一笑:“这也是。”
反复都听了,桓嶷也有了自己的主意,对梁玉道:“我再想想。”
梁玉笑道:“我说了,不会拿出格的事儿烦你。这些不过是闲话,皇帝是你在做。你坐得比所有人都高,看得该比所有人都远、都广,也许我们是井蛙之见,你却是要跳出井口的。别人窝在井里,你也得跳。这就是圣人了吧?”
桓嶷笑笑:“嗳。”
两人停了一阵,桓嶷忽然执起梁玉的手,认真地说:“外面有什么事,一定要告诉我呀。”
“好。”
“什么事都可以对我讲的。”
“好。说到你烦了为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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