所以只依着原路上去。
一路都没惊动什么人。
从山脚下,到山腰上,皆是怪石嶙峋,崎岖险阻。偶见鲜血涂地,断刃插石,骷髅填缝,也不多看上一眼。
对沈独来说,这些都是从小看到大的。
妖魔道,便是他的地盘。
若他没记错的话,今日正好是道中议事的大日。但凡妖魔道中有些头脸的头目,诸如各分堂堂主,甚而长老护法,都会齐聚寒绝顶。
姚青崔红……
甚至是裴无寂,都应该在。
寒绝顶在间天崖的高处,原本是山中一处巨大的溶洞,后来被妖魔道中人开凿,打通了山壁,便像是在千仞绝壁上凿出了一座广场。
天光自外透入,更里面则架着火盆。
粗大的铁链自高处垂下,为这空间添上几许森寒,可地面上却铺着厚厚的波斯绒毯,踩上去时总是软软的。
但凡在妖魔道待过一些年头的人都知道,这玩意儿原本是没有的。
毕竟妖魔道上多厮杀,绒毯铺上,天知道什么时候就会沾染上鲜血,不多时便要重新换新的。
可自沈独当了道主之后,寒绝顶的绒毯便成了常态。
有人嘲讽,说道主奢靡。
也有人说他只是沉迷享乐。
更有人大胆地猜测,觉得沈独杀孽虽然深重,可也许是不能见鲜血,毕竟没当上道主之前,他是个人所共知的良善人。
种种说法,众说纷纭。
可只有裴无寂知道,他们都猜错了。
沈独衣来伸手饭来张口,说他奢侈靡费,沉迷享乐,不算错;但在寒绝顶铺上这厚厚的波斯绒毯,不过是因为修炼六合神诀,体脉阴邪,有些畏寒罢了。
那道主的宝座,便设在台阶尽头的最高处。
黑沉沉,宽阔阔。
上面铺着的却是更名贵的紫貂皮毛,背后则是三道从岩石穹顶上挂下的深黑色长幔,上面绘着妖魔道十六天魔图腾。
裴无寂的目光,从这宝座上,慢慢移到了宝座背后的图腾上,似乎是出了神,久久没有言语,更没有动作。
只这般负手而立。
后面众人,只能看见他轻轻交叠在腰后的手掌,生着刻苦习武之人才有的粗糙茧皮,也带着只有上位者才有的威重。
他着一身暗红的长袍。
那颜色,仿佛染了鲜血一般深重。
墨玉束发,本是剑眉星目,可那紧抿的薄唇,却在这面容上生生地添了一笔煞气。
少年时的青涩与局促,早已从他身上褪去。取而代之的,是那由杀戮一点点堆积起来的残酷与威压。
尺长如弯月的无伤刀,便佩在他腰间。
刃尖云雷纹若填满鲜血,衬出他一身危险又孤冷的气质。
谁能想到呢?
十年前那个满怀恨意上了妖魔道,在众人面前含泪忍辱的少年,会变成如今这模样,甚至拥有了这般狠辣的手腕。
仅次于沈独,凌驾于他们之上。
现在连沈独也没了。
只要他想,随时都能从这台阶走上去,坐到那十年里再没有旁人坐过的宝座上,从此成为新的道主,将沈独存在过的痕迹,一并抹去。
比起昔日,今天聚在寒绝顶的人已经少了许多。
还活着站在这里的,都是听话的。
那些不听话的,基本都被裴无寂砍了脑袋,扔到外面山崖下,喂了山间的豺狼虎豹,秃鹫猎鹰。
所有人都在等他说话。
可裴无寂只是站在那台阶的最下方,这般仰首看着,一语不发。已是青年的轮廓,如他的刀一般,有着锋锐的棱角。
沈独把他的刀给了他。
从此以后,他便成了沈独的刀。
为他跋山涉水,也为他出生入死;为他赴汤蹈火,也为他神魂颠倒……
十年生死。
十年茫茫。
可直到眼见着无伤刀从背后插向他身体,裴无寂才想起,他竟忘了问沈独:“当年,你敢杀天下人,可为什么独独留了我一命?”
于是他后悔了。
他当不了那头孤狼。
打从一开始,他便是沈独养的一条狗。有时候渴望着挣脱束缚,可一旦真的失去了束缚,又觉得茫然无措。
他听惯了他的使唤,习惯于匍匐在他脚边。
他喜欢听他说话,看他杀人。
或者冷着一张脸教训自己,教自己武功;或者低眉垂眼地吃糖,然后让他不喜欢的人去顾昭那边送死;又或者是坐在崖边看那月亮,孤冷冷地一身……
他恨过他,也爱着他。
如今才发现,自己离不开他。
裴无寂终于还是慢慢地笑了一声,然后呢喃一般,向身后问了一句:“姚青,你说,他还会回来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