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胡双手负背,来回走动,又说:“你有把握吗?”
喜隐得意地扬手一笑:“那个姑娘,一切在我掌握之中。”
李胡大笑:“好。这次就听你的。有了萧思温的支持,这次春捺钵,我再笼络住宗室,大事可期。”
韩匡嗣的营帐中,韩家父子亦在商议事情。
韩匡嗣脸色铁青,见韩德让进来,只沉声问:“你从何处来?”
韩德让忙道:“儿子从明扆大王那里来。”
韩匡嗣不再说话,只是呼哧呼哧喘着粗气。韩德让看韩匡嗣的脸色十分不对,担忧地上前握住他的手,诊了诊脉息,诧异:“父亲,您怎么了?脉息跳得很乱,您遇上什么事了?”
韩匡嗣忽然用力一捶几案,竟将几案上的一块木板生生捶裂。
韩德让一惊:“父亲——”
韩匡嗣咬牙切齿,声音却压得极低,近乎嘶声:“我想杀人,我想杀了那个暴君!”韩德让从来不见父亲如此失态,大惊之下不由得恐惧失声:“父亲——”直觉反应就是转身掀起帘子,向外观察。
“不必看了,我既同你说这样的话,岂会不先让人在外面守着?”
韩德让果见外面稍远处站着韩家亲卫,方松了口气,转回来问:“父亲,发生了什么事?”
韩匡嗣忽然狂笑起来,笑了半天,才停息,他缓缓坐下,慢慢地说:“就在刚才,主上封了我为南京留守。”
韩德让一惊,韩匡嗣向穆宗请求外调的官职已经很久,可是因为穆宗长年身体有恙,所以一直扣着不肯放人。虽然大部分时间穆宗是由御医和女巫治理,可是一旦发生御医和女巫无法解决的事,有韩匡嗣在总能够让穆宗感觉更安心些。
那么,是什么让穆宗改变了主意,莫不是——
“是主上觉得,已经不需要扣住父亲了吗?”
韩匡嗣点了点头,伸手拿起案上酒壶,欲给自己倒杯酒,只是右手颤抖,竟洒了大半在外,韩德让忙伸过手来,帮父亲倒好。
韩匡嗣拿起酒杯,一口饮尽,良久,才缓缓道:“我倒宁可他不答应我!”韩德让知道他就要说到关键之事了,当下垂首聆听。
韩匡嗣沉默良久,摩挲着杯壁:“此事出自我口,入得你耳,便不能再让第三人知道。”
韩德让忙点头:“是。”
韩匡嗣没有立即说话,过了很久,才慢慢说起往事。
当年他在述律太后帐下为侍卫,与诸皇子交好。述律太后因为长子耶律倍与她意见相背,强迫群臣拥立次子耶律德光,随即又将诸皇子皇孙和重臣家眷控制于手心。对外宣称则是一片慈爱之心,将孙辈皆养在自己帐下。但述律太后在这些儿孙们的眼中,如其说是慈爱,不如说是可畏。这些孩子们并不是由她亲自照顾,而是由身边的侍女女官照顾。耶律倍这样已经十余岁的少年还好,似耶律璟这样的小孩子就无助了。
述律太后与太祖阿保机感情极好,在阿保机死后清心寡欲,她身边最得宠的几个女官侍女也不敢放纵情爱,未免有些压抑,因此照顾耶律璟的一个女官便生了畸念,借着为耶律璟更衣沐浴的时候抚摸骚扰,以致耶律璟长大知事后竟产生畏女之症。
述律太后在他们到了一定年纪之后,会赐给这些皇子皇孙几个侍女,此时耶律璟的畏女之症才被发现。述律太后的处置方式也很简单,就是杀了那个女官,叫来巫师祈祷,又赐给耶律璟几个温驯的侍女,强迫耶律璟自己去克服畏女之症。老太太一生强势,哪里会接受子孙在这等小事上无能畏怯,见耶律璟接受了侍女,就以为解决问题了。
谁也不知道,耶律璟的心态在这种强迫之下,更加扭曲。自此之后,他在述律太后面前显得畏畏缩缩,但私底下却变得更加疯狂暴戾。
太宗德光死后,并不是没有臣子想拥立他为帝,只是他根本就没有直面述律太后与之敌对的勇气,他所预设的所有计划,就是继续臣服于李胡,在述律太后死后、在李胡死后,他能够成为皇帝。
但是所有人都没想到,居然有人敢直面述律太后的怒火,对抗她的权威。更没有想到,他居然成功了。述律太后权威崩塌的时候,所有的人都不知所措,而一旦回醒过来,不免都捶胸顿足。因此耶律阮继位之后,各种皇族谋逆不断,最终导致察割之乱,耶律璟黄雀在后,夺得皇位。
耶律璟登上皇位之后,便将原来述律太后所赐的姬妾都杀了个精光。他终于用杀戮治好了他的畏怯,他不再有畏女之症,只有厌女之症。事实上,在述律太后赐宫女的第二年,他就已经渐渐不能人道了。
韩德让听到这里,这才明白,轻叹一声。那一年屋质等人为什么能够同意穆宗继位,就是因为祥古山事变之前,穆宗在诸人心目中还是个胆怯畏事、没有多少争斗之心的亲王,谁能想到他会在继位之后性情大变,喜怒无常,动辄杀人,不但那些稍有违逆的皇族亲贵们被他杀了不少,就连他身边的宫女近侍也是一不小心,便被他迁怒残杀。
“你可知道皇后是怎么死的?”
韩德让一怔:“不是说,她是前年骑马摔伤,伤重不治而死的吗?”
耶律璟继位之后,不纳姬妾,后宫只有皇后一人,韩德让亦听说过京中贵妇皆羡慕皇后福气极好,皇帝专宠她一人。可是此刻知道了内情,只觉得皇后实是太过不幸了。但这皇后与那些姬妾不同,是耶律璟年少时所娶,素来贤惠。耶律璟自继位之后,对皇后也一直是十分尊重的。
可今天,听父亲之言——
“难道也是主上杀的?”
“他对皇后倒是有歉疚之心,并无杀意。只是……”韩匡嗣长叹一声,“那是个意外,他一直瞒着皇后自己真正的病因,所以皇后对他没有防备之心。结果那一夜,皇后看到他睡着了,给他盖被子,不想他忽然惊梦,竟拿剑乱砍,皇后不及躲避,被他砍伤,最终伤重不治而死。”
韩匡嗣被紧急召入宫中,看到濒死的皇后,在临死前恐惧地喃喃说:“他是个疯子,他已经疯了,你们快逃、快逃……”
那一夜,他要救治的不但是皇后,还有精神差点又要崩溃的穆宗。从那时开始,穆宗的情绪就更不稳定了,他开始疯狂地求助于女巫,对韩匡嗣渐渐失去了信心。
韩匡嗣又倒了一杯酒,冷笑:“他本盼着我的医术能治好他的病,那次以后,他终于没有耐心等待,打算走旁门左道了。”
“他打算做什么?”
韩匡嗣凝视着杯中酒,酒色血红:“女巫肖古给他献了一个方子,要活人心和熊胆合药,用上九百九十九帖,就能够治好他的病。”
韩德让只觉得心底一阵寒意升起:“如此荒唐的药方,他居然也相信?”
“相不相信又有什么区别,他本就无所谓杀多少人。肖古自称能够治好他的病,骗了这几年,所有的招数都已经使尽了,才弄了这么一个药方出来,本以为他不会相信,或者说,他办不到!”
“难道他已经开始合药了?”
“不错,我风闻他从上月开始便要收人心和药,还以为是谣传,没想到今日他对我承认,已经服了第二帖药。”
“那他接下去,还要杀多少人?”
韩匡嗣一拳重击在桌上:“我若不能阻止这场屠杀,何以立世!”
韩德让大惊,他深知这句话的分量,急劝:“父亲,主上残暴,这与您何干?”
韩匡嗣眼泪流下:“德让,你知道我们韩家是如何走到今天的吗?”
韩德让默然,他何曾不知呢?
玉田韩家,本是幽州大族,亲戚故友无数,世代生活在这幽燕之地。自唐末变乱以来,五代十年,百年间华夏旧土,征战连年,四分五裂,杀伐不断。人命如蝼蚁,朝生不知暮死。而韩家亦是在这种变乱中,举族被灭,只余韩知古一个六岁小童被掳为奴,独自北上,直至成为今日的辽国韩氏家族。
韩匡嗣喃喃道:“父亲曾经跟我说起过小时候的事,韩氏是大族,家里宅院连着宅院,亲戚连着亲戚……最后,他只能记住那句话,活下去,不管怎么样,也要活下去。他也曾经逃过,可是,那时候连逃都没有地方逃,南边、南边只有更乱,藩镇割据,处处是人烟断绝,荆榛蔽野。即使我们逃去南边,也迟早成为道旁白骨。再说,就算我韩家能逃,这燕云故土百万汉人,又能逃到哪儿去?”
韩德让默然,韩氏家族原出自蓟州玉田,祖上于唐代曾任官职。自唐末到五代,契丹人多次南下侵略,他的祖父韩知古六岁被掳。虽然年幼,但与族人同掳,习得汉学,是他建议阿保机立汉人和契丹人分治的国策,并且以汉人所做的贡献为根据,一步步为汉人争取更多的权益。辽国初年对汉人的政策方针,多出自韩知古之手。
韩知古生十一子,韩匡嗣是第三子,他自幼聪明伶俐,一次被述律太后看到,喜欢这小男孩天真可人,便让韩知古常带进自己帐中逗着玩儿。述律太后征战多年,身体多疾,韩匡嗣稍大即学得一身好医术,更得述律太后倚重,甚至视之犹子,将长宁宫宿卫之职交与他,封为右骁卫将军。
韩匡嗣又生九子,家族如今已经人丁繁衍至数十人。谁又能够想到,这个家族是在遭遇灭顶之灾,只余一个孩子的情况后,艰难挣扎,重新崛起而生生不息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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