雷鸣般的呼声之后,便是死一般的沉寂。
尧国人自女皇以下,都僵在了那里,女皇的手还直直指着君珂,却忘记放下,面纱后的眼睛,露出因为极度不可置信,而茫然混乱的神情。
冀北联军诸将,都还恭恭敬敬维持着躬身的姿态。
君珂往下瞥一眼,淡淡道:“诸位免礼。”众将又轰然应“谢统领”,才起身,神态恭肃地按序站好。
君珂垂下眼,拼命把嘴角往下压,免得被人看出自己已经快笑破肚皮。
这群二货!
都被纳兰述带坏了!
什么大礼参拜,什么摄政王安康,演戏演得真起劲。
君珂忧伤地四十五度角望天,心想多来几个女皇多好啊,那就天天可以被这群二货顶礼膜拜事事顺从了,不用经常被抢巡夜任务,被强逼吃各种难吃补品,被踢皮球一样踢来踢去不要她操心军务了。
对面的女皇,可怜,那膀子一直举着,不累么。
“女皇远来辛苦。”她轻咳一声,开了口,“先前在岗下,因为衣衫不肃,不敢那样参见陛下,所以整衣之后才过来,陛下恕罪。”
女皇慢慢放下手,嘴角抽了抽——这冀北联军上下都擅长睁眼说瞎话吗?你身上衣服,明明就没换过……
不过折腾到现在,接二连三吃瘪,她已经不敢再对任何冀北联军的事务发表意见,讪讪笑了笑,道:“原来是君统领,统领名动天下,朕今日得见,幸何如之,呵呵不打不相识,不打不相识……”
君珂一笑,转过头把壶向纳兰述方向推推,示意趁热喝。
纳兰述“虚弱”地告诉她,“我手抬不起来……”
君珂瞪他一眼,无可奈何命人取了碗,亲自给他倒了一碗热腾腾的东西,却是新鲜牛奶。
纳兰述一闻那气味,就露出苦不堪言表情,君珂狞笑着,坚决地把碗塞在他手里。
纳兰述咬牙闭眼形如服毒,君珂微笑从容幸灾乐祸,众将面无表情眼神诡谲,女皇面纱晃动眼神闪烁。
这两人,竟然当众打情骂俏!
真是不知羞耻!
肚里骂着不知羞,眼神却盯在了君珂的位置,看那少女端坐从容,看精锐剽悍的众将对她言听计从,看淡漠的纳兰述唯独对她态度温柔,那眼神却越发的意味深长了。
君珂感觉到她的注视,不动声色。
不怕你乱动,怕你不动!
纳兰述苦着脸吃完早饭,便假托“伤重”要休息,君珂起身,笑道:“大帅最近在养伤,陛下,是否愿意到我帐中休憩?”
女皇怔了怔,她原想趁热打铁,现在就和纳兰述敲定之后的合作计划,但纳兰述竟然不跟她谈,把她塞给君珂?
君珂不过一个出身平凡的女人,能到今天这地位,多半仰仗纳兰述的保护,自己能有几分本事?听说她手下云雷也已经分裂出去,在这冀北联军里,她还剩什么资本?
纳兰述把自己推给她,是不是打着将来翻脸不认的主意?
“不敢过多叨扰盛国公。”她笑道,“只不过有些细务,需得和冀北联军最高统帅亲自商谈,君统领那里,朕稍后拜访吧。”
她的语气,着重在“最高”“亲自”两个字落了落,盯着纳兰述眼神灼灼。
“那也行。”纳兰述还是懒懒的,君珂也似乎并不生气,收拾了碗筷出去,帐内很快就剩下纳兰述和女皇相对。
“盛国公想必知道朕此来用意。”女皇开门见山,“尧国此刻正处于风雨飘摇之际,急需国公挥师北上,力挽狂澜。”
“我正在做这件事。”纳兰述笑容淡淡。
女皇窒了一窒,又道:“华昌逆贼包围国都已久,兵力损耗甚巨,以国公麾下兵精将猛,必然马到功成,只是不知平定逆贼之后,国公有何打算?”
“匡扶皇族正统,还我清平河山!”纳兰述一脸正气。
女皇又呛了一下,勉强扯出笑容,抚掌道:“国公不愧国之柱石!不过……”她犹豫半晌,神情试探,“不知道国公以为的皇族正统,是哪位呢?”
“皇城里传位遗诏名字属谁,我自然匡扶谁。”纳兰述唇角一抹笑容,无辜纯良。
女王咬牙,半晌眉毛一扬,“国公是在疑朕,得位不正?”
“皇族传承大事,陛下敢说,微臣却不敢听。”纳兰述立即一脸惶恐。
女皇气得脸色发白——这位滑头得浑身上油的盛国公,竟然真是手抓不着嘴叼不着,什么话题都是随手拿起轻轻放下,一句实在话都没有。
和这样的人,绕弯子,就算绕到了大荒泽,也永远不会有结果。
山不来就我,只好我来就山!
“国公!”女皇声音凌厉,“实话和你说,被困国都的先皇已经驾崩,国都内诸皇子正在争位,大皇子杀了三皇子,七皇子又杀了大皇子,听说四五两位皇子结成同盟,正和二皇子六皇子争夺,皇城里一日三惊,军队无所适从,皇位每天都有人坐上去,第二天就滚下来……国公,你是明白人,应该清楚,这样的内忧外患情形下,那些皇子,谁的皇位都坐不稳,再这样下去,城破指日可待!”
“哦?”纳兰述微笑,“不是说全国起事,讨伐逆贼么?我看皇城里诸位皇子大可不必操心,等义军来解救便好。”
“义军在京城百里之外停住,不曾再进一步!”
“哎呀,怎么会这样?”纳兰述瞪大眼睛,无比惊讶,“为什么呢?”
女皇险些一口血喷出来。
为什么?你不知道为什么?
成王妃关前自焚,激怒百姓,天语遗民趁机煽动民愤,义军起事,遍及全国,但这些人,并不是为捍卫尧皇室而起义的!
他们停军百里之外,由得华昌王拼死攻打京城,是为了等你!
为了和你两军汇合,将华昌王包了饺子!
什么尧国皇位争夺,陛下驾崩,皇子大乱,没人去管——在义军眼里,那个皇位,是你纳兰述的!
现在你来装无辜?
“国公想必知道为什么。”女皇冷冷道,“不过朕奉劝国公一句,有些事不可一厢情愿,皇朝正统,也不是那些乱民拥戴便可以窃夺,义军答应有什么用?皇朝不答应,群臣不答应,没有他们的答应,谁也坐不稳皇位!”
“是啊。”纳兰述深有同感地点头,“谁答应都没用的。拳头硬,才有用!”
女皇脸色一白。
她也没想到,纳兰述竟然当面,就这么赤裸裸地威胁。
激愤之下不禁口不择言。
“国公打得好主意!但国公真的以为自己凭借那一半尧国皇族血统,便可以稳坐这皇位?”她冷笑一声,“天知道那一半血统,经不经得起推敲!”
“啪!”
女皇坐前小几,忽然粉碎!
女皇“啊”地一声惊呼,身子向后一仰,随即咽喉一紧,气息一窒,再也发不出声音来。
纳兰述扼住了她的咽喉!
他人在榻上,相距女皇还有三尺距离,竟然遥遥伸手,凌空扼住了她的要害!
女皇被扼得身子极度后仰,想要挣扎着扶住身后什么东西,双臂却在身后悬空地抓挠着,而面前被纳兰述一掌拍碎的小几,此刻木屑纷纷碎落在她膝上,所有木屑都没有完整的,全部碎成齑粉!
女皇惊恐地瞪大眼睛——这一掌要是拍在她的心口,她也必成齑粉。
她看向纳兰述的眼神,犹如见了鬼一般的恐惧,她从未见过有人隔空,便可以致人死地!
然而对上纳兰述的眼神,她的心猛地往下一沉。
杀气。
浓重的杀气。
那双光艳而又沉凝的眸子,此刻红光微闪,满满都是如山威压的杀意。
纳兰述一言不发,咽喉上的手指,还在收紧,一点一点,压迫着女皇的呼吸和生机。
女皇惶急之下拼命抓挠,哐当一下推翻身侧的锦墩。
帐篷外立即有了声音,是她麾下的大将,在急急问:“里面出了什么事?”
女皇刚刚心中一喜,就听见帐篷外的士兵冷冷道,“大帅主帐,任何人不得擅入!”
“可是里面有……”
“那又怎样?”
一阵沉默。
女皇的心沉了下去。
此刻她才知道,自己犯了如何轻率的错误。
此刻她才知道,龙有逆鳞,不可触碰。再温和随意,那都是表象,一旦勃然爆发,后果谁也承担不起。
看帐内纳兰述眼神,听帐外士兵态度,冀北联军和纳兰述,是绝对敢将自己以及尧国此来所有性命,都留在这里的!
她懊悔绝望之下,不敢再挣扎,却哀哀望定纳兰述,眼神里露出哀求乞怜之色。
纳兰述并没有看她,他的手指依旧如钢铁一般紧,眼神里的怒气却已经渐渐淡去,似乎在思索着什么。
随即他嘲讽地看了女皇一眼,手一松。
女皇委顿在地,拼命咳嗽,手指颤颤摸上自己咽喉,深深一条沟。
“不要挑战我的耐性。”纳兰述声音温和,听来甚至有几分阴柔,“否则不管你是谁,我都敢拿你去喂狼。”
女皇伏在地上,眼底渐渐微湿,神情屈辱,却又带着淡淡迷惑。
她那句话其实也没有太多恶意,毕竟镇国公主在传说里,并不是老皇的亲生女儿,这传言尧国贵族都知道,但养女也没什么要紧,她也没想到,纳兰述竟然反应这么大。
“好了,很对不住,惊吓到陛下了。”纳兰述神情已经恢复,竟然还微笑向她道了歉,衣袖一拂,重新拖了一张小几过来,“陛下请安坐吧。”
他越是微笑温和,女皇便越是浑身发冷,勉强支撑着坐起身,好半天呆呆地没说话。
纳兰述也不说话,两人陷入尴尬的沉默,女皇是在下着决心,纳兰述却神情很远,像在思索着什么旧事。
好半晌之后,女皇才开了口,这回声音却一改先前的凌厉,低而委屈,充满女子的娇柔和怯弱,“盛国公,你就是这样对待女人的么……”
纳兰述怔了怔,笑道:“我以为陛下首先应该是陛下。”
“我算什么陛下。”女皇幽幽叹了口气,突然口风一改,“先皇驾崩,我在外地,接到冒死出城的大总管带来的遗诏,立我为皇,可是我当时身侧就三百护卫,紧跟着便接连受到华昌王和我众位哥哥派来的刺客追杀,天下之大,无处可去,被一路追出国境,好容易投奔到你这里,三百护卫只剩三十,若不是我拿将来的护主从龙之功来诱惑他们,连这三十护卫,都要弃我而去……盛国公,确实,我一介女子,无所依仗,由得你搓圆揉扁,可是,你这样不觉得欺心么?”
帐篷内静了静,半晌纳兰述抬起眼睛,“陛下是在责我无情么?”
“我不敢责你。”女皇苦涩一笑,“我也知道,我没有什么和你谈判的本钱,你纳兰述身负血海深仇,要的也是这尧国天下,自然不可能愿意让给我,但我还是坚持我先前的说法,皇权正统,不可抹杀,咱们尧国一向最重皇位的正统传承,以你二分之一血脉,想要坐稳这皇位,短期之内很难。而你要得尧国,是要将来以此为依靠,向你的仇人复仇,可是你如果得一个内乱不休,群臣离心的尧国,你的精力,将要花费很多在朝政稳定之上,你的复仇大业,必将被耽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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