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一个无星无月的夜。
冀北联军营地,笼罩在紧密而又严肃的氛围内,巡哨往来不息,戒备森严。
却有一条黑影,背上还背着一个人,自各个巡逻哨的缝隙里穿出,七拐八扭,遁出了营地。
看得出这人很熟悉冀北联军诡异严密的巡哨方式,往往巧而又巧地躲过那些不知道从什么角落里便转出来的哨兵。
那自然是君珂和舒平,不过君珂看似轻松,可等出了营地,舒平发现,君珂的后背都已经汗湿了。
“见鬼,差点就被发现……”君珂咕哝一声,问舒平,“往哪个方向?”
“我被追杀的时候,大家都已经散逃,但约好了,之后在野溪岭南侧集合。”舒平喉间有伤,说话嘶哑缓慢,不过肉玉确实功效非凡,转眼之间,他的伤口都已收拢。
“野溪岭?”君珂怔了怔,这正是原先打算和云雷分兵的地方,从那里,往西去是尧国,往东是出草原往云雷高原,之后因为在野牛岭提前分裂,自然没有再往那里去,不想最后,云雷军还是被逼绕到了那里。
那位置,其实离冀北联军的路线也不远。
舒平露出点羞惭之色,没有说话。君珂想了想也就明白,云雷也知道回去的路可能有阻碍,所以选择了一条离冀北联军路线较近的道路,希望万一有事,可以借助附近冀北联军声势来威吓敌人。
人都是有私心的,君珂笑笑,也便释然。
既然不远,她也松了口气,这样也好,还可以早去早回。
从时间推断,云雷军各批闯阵的人,也该在那里集合了,就是不知道,能回来多少人。
君珂加快了脚步,她本就轻功好,背了一个人也没受多少影响,转眼行出了十数里。
草原上的景色都是单调的,一望无际都是平原,哪里都是草。
舒平的眼睛,却始终在地面寻找。
蓦然他眼神一亮,看见不远处一点白色的影子,乍一看像一朵不起眼的白花。
随即他收回眼光,盯着君珂后颈。
那里有很多密集的穴道,都是人身至关重要的要害,手指按上去,就可以决定一个人的生死。
又或者,手再往前一点,那是更重要的咽喉……
舒平的手,慢慢虚空向前移动,眼看指尖将要触及君珂大椎穴。
君珂忽然转头问:“咱们云雷,伤损如何,没有大的减员吧?”
舒平愣了愣,才反应过来,赶紧答:“大家虽然被困住,但还能自保……死伤一千多人……”
君珂叹息一声,陷入沉默。
这是云雷成立以来最大的损失了,但此刻又能怪谁。
她专心奔驰,背上,舒平也在静静想着什么。
他的手指已经从君珂后颈要害收回,却按在了自己的腕脉上,好像在给自己把脉。
然而仔细看,便可以看出他的动作。
他的手指,在慢慢撩开自己左手腕脉上的肌肤。
对的,撩开。
一层假皮,被无声无息掀起,寒光在夜色中一亮,假皮之下,竟然贴着一柄其薄如纸的匕首。
匕首是特制的,极薄,并且没有寒气,甚至没有见过血,因为凡是过于寒锐,并且饮血过多的利器,靠近高手时,会自然引起对方本能的直觉。
舒平手指一翻,那匕首已经落在他掌心,他慢慢地,一点风声不带地,将匕首对准君珂风门穴。
不置于死,却要让她丧失行动力。
君珂全力奔驰,浑然不觉。
锋锐无伦的匕首尖端,已经触及君珂的衣衫。
“啪。”
黑夜里白光一闪,击在匕首上,匕首一歪。
“什么声音?”君珂立即回头。
舒平手指一动,匕首已经贴在了腕部毫无痕迹,他吃力地道:“……你跑得太快,激飞的石子,打在了我的铁护腕上……”
君珂歉意地笑了笑,道:“咱们要快点赶过去。”
“无妨……”
君珂点点头,回过身,舒平按着自己手腕,回望黑暗中,眼神惊异。
怎么会这样!
刚才击飞他匕首的,竟然是自己这方的标志暗器!
那颗圆石从他面前飞过时,他清晰地看见石上的白色兽纹。
属于皇太孙麾下暗卫团的标记,行走天下,行使刺探潜伏暗杀事务的那一支。
他自己也是其中之一。
舒平,是纳兰君让布置在云雷军里的暗桩。
不过不是一开始就打下的楔子,而是在后来,云雷转战鲁南时,皇太孙的手下,用尽办法才收买的人。
不过舒平那时还只是个小队长的身份,根本混不到云雷高层,而无论柳咬咬也好,还是后来纳兰述也好,对一切军事行动,都相当保密,雷霆命令,闪电行动,以舒平这种身份,根本无法传递出任何有用的消息。
到了后来,皇太孙这边对他也不抱希望,只交给他一个任务,要他想办法,将燕京爆炸案的真相传播开来。
舒平由此交好王大成,并影响了王大成对盟民死亡真相的看法,王大成好歹是个参将,说的话可信度,自然要比他大得多。
黄沙城事件,王大成死在那里,倒给了舒平机会,他就在那时,开始借黄沙城事件,大肆传播盟民亲属死亡疑问,并获得了部分士兵的拥戴,而那时,因为云雷在黄沙城死了好几个将领,舒平终于被提拔,由此找到了机会,带领那些被他影响的将士,向君珂纳兰述发难。
按说他的任务已经完成,但他毕竟不是纳兰君让的嫡系,纳兰君让命人给了他赏赐,让他带着云雷军回云雷城。
不过后来云雷军被草原军队围困,这就不在他的掌控之内了,皇太孙自然没有援救云雷军的意思,也不会去援救他这个半路属下,舒平确实苦战被俘,不得不和羯胡大王果查做交易。
之后怎么做,怎么取信于冀北联军,怎么骗出君珂,都是果查对他的嘱咐,果查要求他,在半路上,尽可能挟制住君珂,带到草原王庭里。
舒平早早就发现了属于皇太孙的暗卫团的标记,正欢喜自己执行这个任务有了帮手,谁知道眼看成功,出手阻止他的,竟然是自己人!
舒平陷入纳闷和郁闷之中,不明白皇太孙打得是什么主意,擒下君珂,不好么?
草原上君珂在奔驰,远处草丛里,几个男子沉默伏地,手指扣着白色兽纹圆石。
刚才正是他们出的手。
“沈梦沉给果查去了信,又插了一手。”一人恼恨地道。
“不必管那么多,我们只要做好自己的任务就好。”另一人拍拍灰,站起身,“太孙只交给我们两个任务,第一,让云雷脱离君珂;第二,保护君珂不死;舒平现在已经不算我们的人,相反,他擒下君珂是要交给果查或者沈梦沉的,那当然不行。”
对话平平淡淡,随即人影消失。
两次出手都没成功,甚至遭到了自己人的阻扰,舒平也不敢再出手,反正果查交代了,如果下手不成功,把君珂诱到野溪岭也行。
五十里路程,以君珂的脚力,也已经跑到了下半夜,还背着一个人,看到野溪岭矮矮的山脉轮廓时,她的气息也不禁有些紊乱。
舒平死死压在她的背上,他一直穿着重甲,份量达到两个成年男子的体重,君珂不敢骑马惊动联军营地,这样一路背着他跑过来,消耗之大,可想而知。
她立定,刚想休息一下,恢复体力,身后舒平已经开始挣扎惊呼,“……啊,就在前面,转过一道山坳便是我们约好的地方……兄弟们……兄弟们不知是否安好……”
君珂心中一热,顾不得再休息,立即道:“宜早不宜迟,我们过去!”
她飞身而起,衣袂呼呼声里,已经越过前方一道矮岭,离着还有几十丈远,便听见人声纷乱,刀剑频响,似乎有人在厮杀。
君珂跃上一道山坡,居高临下一望。
下面山坳里一处平地,无数人正在厮杀,骑马的草原骑兵,和黑色袍子的云雷士兵纠缠在一起,各自刀光飞舞,叱喝不绝,远远看去,明显草原人占了上风,不住有云雷士兵被挑落马下,再被草原士兵一枪捅死。大部分士兵都血流披面,不辨面目,夜色里厮杀得披头散发。
君珂倒抽一口冷气。
“天啊!草原蛮子竟然追到了这里!”舒平在她身后发出一声惊呼,怔怔看着战场,忽然转身对君珂拜下。
“统领……求你不计前嫌……速速回去搬来救兵……”他呜咽着,给君珂磕头,“草原人太凶蛮……他们一场大败十分愤怒……又不敢找冀北联军晦气……这是要灭绝我们……”
“你呢?”君珂怔怔地问。
“云雷是我带走的,我自然要与他们同生共死!”舒平哽咽着,脸埋在泥土里,“下方战斗惨烈,统领万金之躯,千万不要轻涉险地,求您立刻回营,带人来救……云雷生死,都在您一念之间……拜托了!”
他重重一叩首,随即咬牙站起,一把拔出身后长剑,头也不回向山下冲去。
“慢着!”君珂一把拉住他,“你已经重伤,这是去送死!”
“云雷伤亡惨重,我又怎能畏战逃生?”舒平回首,惨然一笑,“统领,你还当我是个汉子的话……放开我!”
君珂怔了怔,手一松,舒平已经毫不犹豫向下冲去,君珂一低头,越过他的头顶,看见一个云雷士兵惨呼倒地,鲜血迸溅,一个草原骑兵狞笑着,长枪高高举起——
君珂忽然冲上前,越过舒平身边时,一把抓住他衣襟将他提起,身形一纵,黑色流光一般越过半道山坡,一支利箭般射入混战的人群,人还在半空,手中白光一闪,一个金色圆盘状物体呼啸而出,正撞上那骑兵高举的长枪,铿然一声大响,金盘迸射枪尖粉碎,光秃秃的枪身被猛烈的劲气激得向后飞射,狠狠撞入后面一个草原骑兵胸膛,从前心穿入,后心穿入,去势未绝,砰砰连响,一连将三名骑士撞翻下马。
这一击眨眼之间,却勇悍绝伦,出手、救人、杀敌、撞马,一气呵成,转眼间不仅那云雷士兵得救,连带那士兵四面所有对他有生死威胁的敌人都被解决。
宛如天神作怒,雷霆之降,四面砍杀正欢的草原骑兵,被这一招给惊得人人停手,呆住了。
他们仰头,看着拎个人还姿态自如从天而降的黑衣少女,看她如黑色闪电落入人群,面色如雪,眼神森冷,几乎刚一落入战团,四面便有草原骑士翻倒,所经之处,腾腾溅开血色花朵!
“杀了她!”一声吆喝,草原骑兵才被惊醒,纷纷围上,君珂身影一闪,已经抢到那几匹失去主人的马之前,手一挥,舒平偌大的身子,被她送到了马背上。
“舒平!回去搬救兵!”君珂一声厉喝,手一拍,骏马长嘶扬蹄便奔。
“统领!”舒平在马上拼命回身,“不能……不能……”
“我在,可以比你多救几个人!快去快回!”君珂一笑,回身便抢入战团,直扑那刚才险些被一枪穿心的士兵,手一伸便要将他扶起,“伤得要紧吗?起来再战……”
一个“战”字还没说完,她的声音忽然一顿。
那战士抬起头来,一张染血的,陌生而彪悍的脸。
迎着她的目光,那士兵并没有露出感激或激动的神情,而是忽然咧嘴一笑。
森白牙齿,染血嘴角,看来如林间即将品尝美餐的兽。
君珂心中一凉,撒手便要退,忽觉腹间也一凉。
她低头,一柄弯刀,明晃晃插在她的小腹上。
“你……”君珂晃了一晃,手捂住了腹部,“你……”
那士兵嘿嘿一笑,手掌在脸上一抹,抹去满脸的血,露出一张塌鼻子络腮胡的,属于草原人种的脸,先是用草原语言说了一句什么,随即用生硬的汉语,哈哈大笑。
“果查大王,万岁的;中原女人,傻的!”
“大王,万岁的!女人,傻的!”四面哈哈大笑声同时响起,君珂捂住腹部,用剑支撑着地面,缓缓回首。
交战的人们停战了,厮杀的人住手了,刺出的枪收起,劈下的刀收回,抹干净脸上故意洒上的血,收拾好遍地故意跌落的武器,躺在地上的“云雷军尸体”,接住马上草原骑兵的手,一骨碌爬起,相互拥抱着,拍拍肩膀。
然而齐齐回身,叉着草原人的罗圈腿,望着重伤退后,靠在山壁上喘息的君珂,纵情大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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