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必送,为父已与张十二郎约好了一并去。你有何事为难?”
“陛下归朝后便要封赏功臣,孩儿虽毫无寸功,唯仗着陛下亲缘,群臣皆为我请王爵,实受之有愧。”
“唐淮安郡王李神通,每逢战事皆败,因响应唐高祖起兵,犹不失王爵,配享庙庭,你莫做得比李神通差了便是。”李墉道,“不该受的不受,该受的便安心受了,我死之后,他若追赠我一个皇帝位,我也受了。”
“父亲!”
“好吧,三清尊者在上,百无禁忌。”
李昭成叹息一声,道:“陛下传信回来了,称欲封我为带方郡王,并任我为山东宣慰使,兼管船政事……但,孩儿不太明白。”
“带方?”李墉捻须思忖了一会,道,“你是陛下唯一的兄弟,凡需你出面的,都是要让官员们意识到陛下重视此事。”
“孩儿明白了。孩儿虽能力不显,必会完全陛下托付。”
“早点下山吧。”李墉抬头看了看天色,道:“为父该下棋了。”
~~
这天夜里,孙德或用手指捏起一块鸡肉丢进嘴里吃了,赞不绝口。
“等陛下回来,封了你王爵,也不知我还能不能吃到这样的珍馐?”
李昭成懒得理他,道:“你师兄呢?怎么还不来?”
“你不知道?啊,也是,终南山确实太远了,也不知我以前如何受得了那等清苦。”孙德或道:“他昨夜忽然接到调令,今早便往凉州了。”
“凉州?”李昭成道:“未免太远了。”
“远吗?”孙德或道:“你可知往后十年,天下间最能立功的地方在何处?出将入相者又是何人?我师兄能到廉相公麾下……”
李昭成懒得听他卖关子,又问道:“江苍呢?怎也不来?”
“被江知府关在家里,准备科考呢。”孙德或摇了摇头,道:“你说,江荻都任礼部侍郎了。江知府这么多年还是江知府。”
“京畿重地嘛。”
“我也忙,吃完这个便要回去了。”孙德或吮着手指道:“再与你说桩大事,左相与杨参政都辞仕了。江荻来信说,想助户部严相公进中枢,哪怕是同签书枢密院事,哦,官制可能也有变动,总之是这样的一个位置。不过我看啊,只怕难。”
“因她是女人?”
“那倒不是,韩相公若是任相了,如今形势与战时不同了,兄妹俱在中枢不太妥当,该是要避嫌的。”
李昭成再听说严云云的事,已没有了当年的季动,感到佩服,也有些唏嘘。
他觉得当年最早从龙的一批人,武勋就不说了,连他这种功劳不大的近属都有封赏,文官中唯有严云云升迁最难。
“咕。”
孙德或却已将桌上的汤喝完了,拍了拍肚子。
“长安城唯有李大郎君这里能吃到正宗的炒菜吧?真想哪天能去临安丰乐楼。啊,我走了,过几日陛下回来又要催我。”
“…
…”
半个月后,李昭成便一直在关注着朝中换相一事。
他本以为如孙德或所预料的,严云云不太可能入中枢。
但结果出来,却是史俊、李冶任相;韩祈安出任了两浙安抚制置使一职,前往临安。
其余的,如聂仲由镇两广、刘金锁镇福建之类的消息,李昭成顾不得听,因为,严云云真就进了中枢。
他着实惊讶。
此事,史俊作为他岳丈也一个字都没曾与他事先提过,只在结果出来之后笑呵呵解释了一句。
“你也不看我与李公多大年岁了,再不任相,岂还有机会?”
李昭成听后哑然失笑。
他心想道:“也好,父亲到了江南,还能与韩相公小酌一番……”
不论如何,随着韩承绪、杨果致仕,这新王朝又进入了新的时代。
~~
数日之后。
李瑕亲自送杨果离开长安。
行到霸桥,杨果道:“陛下请回吧,老臣终得归乡了。”
“韩老要致仕时偏要送朕到洛阳。杨老致仕,朕无论如何也要送远些,且在路上多听听杨老的教诲。”
杨果愿意与李瑕多聊些,笑呵呵道:“这次换相,老臣才发现,朝堂上英杰还是很多的。南方与北方还有许多名臣盼着得到陛下信任后能任一任宰相,老臣该早些把位置让出来。”
“杨老到归乡了,还想着帮别人说好话。”李瑕道:“这数百年天下,缺的不是英杰名臣……是明君。朕常怕自己当不好这个明君。”
“陛下有敬畏便好,老臣与郝经虽总说宋室错处,然平心而论,赵匡胤有敬畏,其得天下时权柄不重,故而不敢以兵威施远掠;威望不隆,故而不敢以刀斧杀功勋;学术不精,故而不敢以智慧轻儒生;恩泽不洽,故而不敢以苛法督吏民,遂平五乱之祸。陛下英资盖世,驱强虏、复中原而后取天下,兼继唐之正统,无可诋毁,唯不可失了敬畏。往后老臣等人不在君侧,请陛下行事多加思量,以谨慎待此得来不易之太平。僻如,迁都之事,北平路远,钱粮转运不便,老臣虽是北人也请陛下三思。”
“杨老临别之言恳切,朕必铭记于心。”李瑕道:“凡事谋定而后动。”
杨果上了船,回过头,又向李瑕行了一礼。
“陛下请勿再送了,老臣这便告别了。”
“朕北巡之际,到祈州探望杨老。”
“那老臣在家中恭候圣驾。”
“……”
小船沿霸水而下,行进渭水。
关中虽未大兴土木建造宫阙,水利河渠却是修过,十分便捷。
入夜时,杨果在船头回望,已望不见长安。
“一杯聊为送征鞍,落叶满长安。”
他喃喃着与李瑕初见时写下的词句,心头忽生感慨。
谁曾想这一世人,少年时还与元好问同是金国士子,听其填词,“狂歌痛饮,来访雁丘处”。到年老时,却已是开国功臣,听一句“数风流人物,还看今朝”。
六十余年天下兴亡,俱是战乱不休,白骨遗野,苍生何其悲苦?
以往忙得没工夫想这些。如今忽然闲下来了,杨果不免有了万千思绪,于是老泪纵横。
这本该是富贵好还乡的一夜,老者却在船舱中无法入眠。
~~
黎明时分。
岸边能听到鸡鸣。
船只由渭水驶入黄河。
眼前就是“峰峦如聚,波涛如怒”的潼关,杨果遂想到了那首《山坡羊·潼关怀古》,心念着“兴,百姓苦;亡,百姓苦”。忽然,只见一轮白日于黄河中升起。
河口豁然开朗。
他愣了愣,想起的是那夜在开封城中李瑕给他的一句许诺,让国强而民不受辱的许诺。
时隔十余年,他依旧记得那少年坚定的眼神,且庆幸万分。
“西庵先生送我半首残诗,我也送你一句残句吧?”
“哦?”
“一唱雄鸡天下白!”
……
(全书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