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曾答应过汉中百姓,三年免征田税。
这都是为了让他们生存因为他们太苦了。
如今,我若举事,自立也好、降蒙也罢,朝廷必要攻来、蒙军必也要来。百姓的口粮必要被收走,或是我收、或是蒙人收走。
百姓辛苦耕种来的粮草,他们从春耕盼到秋收,好不容易才盼到的一点点,就这么一点点休息、喘息的日子,毁了。
是,他们每年都是这么过来的,但我承诺过要让他们休养三年。
那我的承诺算什么?
‘信’之一字先毁了,‘信奉’从何而来?
我的法统,毁个干干净净。
那,又何必立事?”
韩祈安有些没听懂,但他知道,这不重要。
重要的是,李瑕自己一直在有所悟,有所得。
“我想来想去,我如何选择,不在于临安如何、开平如何,不在于我能得到什么。
在于我能给什么。
我能给治下之民什么?
一個承诺、短暂的数年休养时机。还是毁诺、继续连绵无休的战火?
权力真会迷了人的眼,在人根本还没发现的时候。
我谋到蜀帅之位,自予救世之名,欲立大事。
一回头,我与吴曦有何区别?
吴家三代镇守川蜀,百姓交口称颂,吴曦一朝叛乱,声败名裂,众叛亲离。为何?
因百姓心在大宋?我认为不是。
我认为,因吴曦为一己之私利,毁了川蜀万万人之生计。
不管是吴曦还是李瑕,不重要。
若打义战,保家卫国者,蜀人恒从之。
而若为一己之私而擅启祸乱者,蜀人恒诛之!
民心,如此而已。
我说过,想推翻宋朝,再开一盛世。
现在,川蜀连遭十余年战火,好不容易驱退虏寇,蜀民想要的是什么?马上推翻宋朝,再建一个李姓王朝?
我说破了天,说宋廷再多的不堪,说我的李姓王朝再多的好。然后,要他们供出口粮,去与宋军厮杀,他们愿意吗?
凭什么?
因为我狂妄到把去岁的战功加到自己一人头上,把朝廷任命的四川制置使之衔当作令箭?
我比吴曦还愚蠢、我比宋朝还要无义。
今日举旗,明日蜀人尽可杀我!”
韩祈安被这声音吓了一跳,一个哆嗦。
李瑕闭上眼,又说了最后一番话。
“我这样的人,太容易把自己当成救世主了。
以为千万生黎随我摆弄,将这世间当作一场游戏,一划拉,安排这批百姓种田,再一划拉,安排那批将士杀敌。
田不是我种的啊!是他们一锄头一锄头种的啊。
光说施肥,就有饼肥、粪肥、焦土肥、混肥、沤肥、石灰。其中,饼肥要杵碎和火粪堆成窖罨,发酵发熟听不懂吧?我也听不懂。
百姓们懂的比我多,太多太多了!
他们根本不需要我像游戏人间一样,把他们划拉过来、划拉过去。
我只需要为他们把外寇驱逐;只需要为他们把头上的剥削减少一点,再减少一点。
只这两件事,我毕生都做不完却还是太容易自诩为神明。
我太容易想要让他们为了保护我的权力,去死,去家破人亡。
但,我其实什么都不是。
这一路而来,能赢,只因为这些军民一心保卫家园。
他们从不需要我激励士气,再难再苦,都是他们自己咬牙扛下来的。
我只是顺着他们的心,帮他们赢了。
现在,我亦不能逆了他们的心。
因为我发现,顺民者昌,逆民者亡。
此去临安,我不是为了愚忠。
为的,是我的大逆不道。
我想要有帝王气,就得先给蜀民他们想要的安定,他们才能把他们的气魄给我。
那,如何能保他们安定,就如何选,只做如此考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