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子里的内廊下,有个脸色更差的老年人正躺在垫高的斜榻上,原本总是精神矍铄、精力无限的曹皇叔好像变了一个人,躺在那里,一动不动,胸口蒙了一个小锦被,皮肤松弛,面色惨白,双目紧闭。
一个官奴按照指示,尝试去给对方整理有些凌乱的头发,却被这个老头微微睁眼一瞪给阻止了。
这一点似乎还是一样的,他的头发从没有像白横秋那些人一样整齐干净过。
“中丞伤势到底如何?”秦宝走上前去,躬身一礼,平静问道。
“老夫这条命其实已经没了。”曹皇叔言语居然非常清晰,而且动作似乎也利索,因为他居然直接掀开了身上的锦被,然后露出了近乎整个凹陷进去的胸口,里面血肉已经明显失活,只是以真气附着而已。“吊着命,见几个人,交代一下事情,一口气下来,听到个消息,也就死了。就好像火苗一样,其实已经熄了,最后一点红烬藏在灰里的意思。”
“大宗师都不能续个几年命吗?”秦宝确实有些不解。“都是陆地神仙了。”
“陆地神仙也不是真神仙。”曹皇叔躺在那里,望着院中的天空,面色不改,音调不变。“天下混沌,三辉顿开,真气泛滥,先有杂物感染化为真龙,后有百族开化,有四御出世建制立业,从青帝爷开始,才有了四御居天,有了自上遮护接引凡人的事情,才有了神仙,才有凡人可至于万岁。然而即便是神仙,也是要自家证位才行……可证位这个东西,何其难也?一百个大宗师不见两三个的摸到,还多生于大争之世,而不证位,能耐再大,也不过是凡夫俗子,恰如寻常烛火终不能比肩星斗一般。”
听到这里,秦宝才确定,这位自己的老上司,大魏皇叔,是真要死了。
因为此人平素绝不会就生死之事做感慨的。
一念至此,饶是秦宝已经横下心来,此时也不禁有些伤感:“中丞喊我一个匹夫来有什么言语吗?”
“中丞没有喊你,是我要你来的。”李清臣在旁突然插话,却又看向了曹林。“中丞,秦二郎虽然是个糊涂蛋,但本质纯朴,武艺高强,还是留下来重用为上。没有他,将来在东都,我们这些人都未必能够立足。”
曹林终于在斜榻上瞥过眼角来,微看了李十二郎一眼:“你身子弱,用不得这杆大铁枪。”
李清臣沉默了一下,然后认真来说:“尽力而为,而且便是用不得,他在这里杵着,都能吓人,也能安人心。”
“那就让此枪蒙尘了。”曹林喟然对道。
“他走了,就不蒙尘吗?”李十二郎分毫不让,甚至有些亢奋。“河北现在有他用武之地?张行都快没了!东都能活,张行都活不了。”
秦宝诧异看向了对方……他在河畔被从东都大军中抓起来,送入了黑塔,然后黑塔倒了几日方才有李清臣把他从地下黑狱中捞出来,那个时候所有人的关心点都是黑塔倒了,曹皇叔如何。
而现在,刚刚过去两天,也还是这个问题和它的答案,没几个人想得到别的去处。
或者说,消息被限制在一定范围内,反正他秦宝不知道。
“白横秋的目的不是东都,最起码是用了机巧,把对付东都跟河北用在一起去了。”李清臣坦诚以对。“现在白横秋、段威、李定,应该还有薛常雄,合兵十余万,已经朝着黜龙帮扑了过去,算起来 ,算起来应该已经交战了……张行活没活着不好说,但黜龙帮应该已经崩溃了。”
秦宝居然没有惊讶,因为他早在张行攻入黎阳仓时便已经有了一点预感,真正的敌人不会放任黜龙帮这么做的,区别只是承担这个任务的人从东都军变成了太原-东都联军,从眼前的曹中丞变成了白横秋。
敌人变得更强大了,更多了而已。
“张行没那么容易死,黜龙帮也没那么容易亡。”曹林躺在那里,缓缓来道,却不知道是在跟谁说。“张行身上其实很有些说法,什么黑帝白帝的,不是虚妄。但最主要的,是他懂得一个道理,那就是恩未必怀忠,可惧必怀乱,他在河南河北,始终没有乱杀人,始终没有坏了各类秩序,凡事都反着曹彻来,所以,便是这场坏掉了,黜龙帮内也必然有他的死忠,愿意帮着他再起来……再说了,这一场未必就坏掉,不是还没确切消息吗?若是一击而胜,怕是段威已经遣飞马入东都,收拢人心了。”
李十二郎没有接话,而是直接来问:“中丞,能不能给秦二交个底?”
“随你。”曹林平静来答。
“秦二。”李十二扭过头来,认真来言。“东都不会垮,司马二龙已经率徐州大营精锐五万折回,这个时候应该已经打到寿春那里了,杜破阵根本拦不住。”
秦宝懵了一下然后立即点头:“就是李枢都拦不住。”
“我不是这个意思。”李清臣从袖子里摊出手来严肃来讲。“我是说,天下这般大,你想要保固百姓,何必非得河北?东都加上周边司隶直属,何止百万人口,再加上全天下的人事地理财政军事文书,上古以来的什么敕龙碑也还在这里,也需要人保护。司马二龙回来,绝不会对你不公。你跟司马二龙不是一类人吗?正该并肩作战,维护这四海天元。”
话到这里,李清臣终于从袖子里探出手来:“秦二,东都不是死城!这是天下精华,不该被战祸荼毒,你留在这里,公私两便,大有可为。”
秦宝明显犹豫,乃是沉默了下来,没有回答。
李清臣见状,刚要再言。
这边秦二却忽然开口:“既如此你来守这天元,我去随张三哥再建个新的,如何?”
李十二登时被气笑了,他看了眼身侧闭目若寐的曹林,复又对秦宝摇了摇头:“咱们出去吧。”
秦宝低头转身,刚刚出到院子外,来到那群朱绶、黑绶中间,身后便传来李清臣的言语:“中丞有令,秦二执迷不悟,依旧拿下,送入塔下黑狱。”
秦宝没有多余惊异之态,也没有反抗,只被柴常检、胡彦几人率先拥上,将他拉住,往对面黑狱扯去。
人既走,李清臣立在雨中纹丝不动,只望着那几人背影发呆,而周围靖安台旧列新僚也多如此。
春雨挥洒不停,渐渐有些急促起来,而这个时候,相距足足数百里的淮上重镇,也就是寿春、下蔡之间,恰如李清臣所言,正爆发着一场足以改变天下局势的大战。
司马正率军五万,逆流而上,上午借着雨水遮掩,迅速抵进到杜破阵大营五里之外,然后忽然间亮出旗号,督军向前,同时以三千人为一营,大举张开,十二路齐头并进,发动全面进攻,猝然突入杜破阵的水陆大营之中。
杜破阵慌张失措,他怎么都想不明白,为什么徐州军会来?为什么司马正会来?待到他被亲卫护着离开营寨,来到营寨后方预设的山坡台地上,亲眼看到细雨中徐州大军涌入营盘,也还是不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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