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世昭沉默不应。
白横秋眯着眼睛看向对方。
过了好一会,随着一道风起,卷动旁边抛荒田野上的杂苗,张世昭给出了答复:“你也老了,咱们得试试新法子。”
白横秋目视对方良久,而张世昭只在黄骠马上巍然不动,二人对视许久,终于,还是白横秋勒马转身而去。
随即,太原军终于转向西面。
一个时辰后,战斗爆发,休整妥当的单通海部主动撒开阵势,有心算无心,待孙顺德部哨骑察觉,根本来不及后撤回观城,双方在旷野中直接爆发战斗。
而且双方无论是兵力占优的单通海还是部队平均战斗力明显略高于对方的孙顺德都没有撤军的意思,因为双方都在等援军。
援军也果然很快到了,快的让孙顺德瞬间就反应过来,来者肯定不是要从澶渊更西北面过来包抄单通海的太原军主力……果然,下午春日暖阳之下,尘土飞扬,红底的“黜”字大旗当先出现,然后是密密麻麻远超想象的黜龙军。
一开始,孙顺德还以为是黜龙军大兵团连夜赶来……这当然已经很绝望了,因为他肯定会在援军抵达前崩溃……可为什么会来这么快?
一夜奔袭一百五十里?!
不过,转机似乎来了,这支风尘仆仆的兵马抵达后,却在距离战场两三里的距离外停了下来,整理队形……这似乎是个机会,或者说代表了一点机会。
“张首席,这局面咱们直接冲过去就行!我愿意做先锋!”尉迟七郎明显战意盎然。
“一炷香时间作招降,不行你来做先锋。”张行竖起一根手指,然后看向雄伯南。“天王,你去告诉孙顺德,白横秋不会来了,他今日无论何时逃我们都不追……战事已经没意义,尽量避免无谓之伤亡。”
雄伯南点头会意,标志性的紫色云霞腾起,立即吸引了整个战场的注意。
孙顺德也是如此,他定定看着那朵紫色云霞落到自己旗帜前方,根本没有逃离,反而拱手相对:“雄天王。”
雄伯南也不废话,上来告知:“白横秋不会来了,你今日无论何时逃窜,我们都不追击……李定李府君举武安全军降了我们,北地援军也到了,现在大局反覆,战事已定,不要让儿郎们平白送命!”
孙顺德没有吭声。
“你不信吗?”雄伯南蹙眉道。
“是有些不信,但无所谓信不信了。”孙顺德回过神来,勉力作答。“论私谊,我为白公旧交;论身份,我是偏师主将……我可能会逃,但不会不战而逃!”
雄伯南点点头,纵身一跃,便离开了此处。
远处,张行看到这一幕,毫不犹豫下达了军令:“尉迟将军,两军交战不久,请你率本部自蹈两军东西交战战线,沿途毁敌军锋芒!”
尉迟七郎即刻拱手,兴奋而去,俨然是得偿所愿。
张行再看秦二:“二郎,你为我前驱,咱们直扑孙顺德所在大旗。”
秦宝立即拱手称喏。
这时候张行方才回头看李定与徐世英:“我走之后,你们二人齐发全军,武安军随我身后铺陈,本军绕东侧包抄!”
说完不等二人称是,便兀自勒马向前。
秦宝更是持一大铁枪,字面意义上的一马当先。
孙顺德刚刚送走雄伯南,便看到了这让他绝望的一幕……黜龙军根本没有留任何余地,通知完就立即发兵。
而很快,让他感到冲击以至于彻底放弃抵抗举动的另一幕随即出现了,在足足数千骑脱离大军向前方战场过去以后,一彪人马直直卷着烟尘向自己而来,非只如此,临近军阵之时,浓厚的寒冰真气忽然间便在那彪人马中铺陈开来,白色雾气一下子就代替了烟尘。
之前参与了围攻的孙顺德比谁都明白这意味着什么——雄伯南怕是一个字都没说谎。
一刻钟后,随着军阵全线崩溃,孙顺德腾跃起来,向着那面大河方向逃去。
果然无人追赶。
战斗轻松取得胜利,汇合单通海带来的六个营更是让黜龙军重新掌握了部队的主动权,临近傍晚,刘黑榥、郝义德渐次抵达,落日之前魏玄定也与李子达带领淮西营抵达。
到了晚间营盘落定,元宝存居然也亲自到了。
而在这之前,张世昭更是回来告知了相关军情。
到此为止,完全可以说,黜龙帮已经熬过了这个春日猝然爆发的大危机,不要说援军如何欣喜,便是黜龙军主力部队在进入到观城城内后,也都明显有些骚动,甚至放浪形骸之态。
坐在城头上,隐隐可以听闻到哭声与笑声。
但是……
“诸位,你们也该看出来了,我们兵强马壮,危机尽释,甚至借此机会李四郎得以重归咱们黜龙帮,许许多多豪杰也都因为这一次汇聚过来,咱们自家人也前所未有的团结,这种情况我张三本该大喜特喜的,但偏偏就是我这个首席昨日以来一直心不在焉,甚至有些敷衍避战,乃至于有绥靖之态。”观城城头上,宴席开始,先飨了此战阵亡兄弟,众人落座,张行却站着不动,并按着酒碗四下来看,说出了很多人早就藏在心里的话。“你们知道为什么吗?”
“是死伤太重吗?”就在身侧魏玄定恳切来问。
“死伤很重。”张行认真回复。“但不是我这般行为的原因,我的性格你们不知道吗?死了的全力抚恤,伤了的尽量去治,不会耽误我去进取做事的……耽误我做事的只有一类缘故,那就是有其他的重要的事情要去做。”
周围几桌人全都无声,他们中猜什么的都有,甚至有人猜是担心白有思一头撞到幽州,唯独没人敢说是伏龙印。
“不是白总管那里,那里便是走了些冤枉路,一个信使足够了。”张行解开了谜底。“是李枢,另一位李龙头的事情。”
“啧!”单通海当场仰起头来,一副果然如此的样子,然后又端起酒来兀自灌下,似乎对此事早有想法要做表达。
其余人反应也都类似,都是果然如此的样子,而虽然没喝酒,却也干脆交头接耳起来,少数北面援军首领不大清楚,也在其余桌子上趁机来问。
“所以我从李四郎那里知道李枢离开后就有些焦躁失态。”张行继续来言,周围人也都安静来听。“今日知道一件事后,更加焦急……魏公,你从大河那边过来元城,柴孝和柴大头领就在对岸,为什么一直没找你,随你一起过来?”
“因为……”魏玄定摇头。“他之前就被李龙头叫走了。”
众人一片哗然,张行再度摆手制止了这些人。
“诸位!”张行言辞恳切。“我知道,现在河北有许多许多要紧事,战事要做收尾,要论功行赏,要抚恤士卒,要感谢辛苦数百里翻山渡海来救援咱们的援军,要对李四郎和武安军做人事改制、军事改编,要接手汲郡、魏郡,要处置俘虏,还要与河北各方势力算账……就连武阳郡、汲郡、清河郡春耕被战事耽搁了要补种都要排在后面……敢问诸位,哪件事不重要?但我必须要走,明日确定了白横秋西进了,我就要立即过河!这碗酒,先做赔罪!请诸位在河北继续辛苦一阵子,我尽快回来!”
说着,张首席终于端起酒来。
众人不敢怠慢,纷纷起身举杯,随着对方一饮而尽,只是单通海端了个空碗,却是站在那里给自己趁机倒了酒,待酒倒完,其余人已经纷纷落座,打眼一看除了自己和张行张首席却还有两个人没有随众坐下,乃是元宝存和雄伯南,便晓得,这是有话要说。
果然,元宝存适时开口:“首席且去,经此一战,谁是真心为了河北士民,谁持天下大义,哪个还不清楚?我们必当尽力。”
说完方才坐下。
这是表忠心,但也是大实话,很多人都诚心附和。
剩下两人,雄伯南眼瞅着单通海站在那里眯着眼睛不开口,只好先行来说:
“首席,我只一句话,李枢毕竟是龙头,这次去徐州可能还要牵扯淮右盟杜龙头跟几位总管,确实非你去不可,而首席既去了,我便不好走,但请首席如有可能,务必快刀斩乱麻,把大军带回来就行,千万不要牵连过多兄弟……”
张行听到这里,仰天长叹:“天王想哪里去了?!我之所以这般焦急,不是担心李枢把部队和帮内兄弟拉到徐州回不来,而是咱们这里既然成功说服李四郎,立即重新打开局面,河南那里受了刺激,会有人自以为是,直接动手处置了李枢李龙头!而李枢平素自视甚高,怕是也自以为是,被人轻松挟制,失了性命……我是着急去救他的命!否则便先留在河北安排下事情来了!”
城内外还是嘈杂如白昼,唯独这城头上仓促摆起来的简单宴席上,却忽然鸦雀无声。
张行无奈,按着酒碗,继续来言:“诸位,你们以为柴大头领、张金树这些人,能容忍李龙头这般明目张胆分拆兵马?还要越级带走其他行台的头领?你们以为东境本土头领会愿意背井离乡,去徐州不回?更不要说,还有失了地盘的杜破阵杜龙头,各有想法分别在徐州两翼的王焯、王厚两位总管了……李枢之前最关键时候分兵,是不对,要严惩,但一则他身为龙头领行台总指挥,在我被困的时候确系有权限自行其是,最起码从现在看是如此,所以罪不至死;二则,这个此战中最大的罚,须我们帮内名正言顺去罚,而河南那些人,不管是好心还是歹意,都不能放任他们自行其是,闹出内乱来!你们说是不是?”
没有人吭声,连李定都明显有些惊讶,那些北地来的,以及武安军的军官们意识到怎么回事后也都目瞪口呆,张世昭都低头发愣。
张行无奈,去看最后那个还站着的人:“单大头领,你有什么话说?”
“没有了。”单通海回过神来,直接拱手。“且敬首席一碗酒!”
说完,其余人还没来得及倒酒呢,便见到这位此战中忠勇可嘉的大头领直接端起不知道何时满来的碗,一个人一饮而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