很显然,短时间内,这些土山对于官军士卒们而言,已经从一个居高临下的较安全打击区域,迅速变成了一个代表了死亡的禁忌之所。
陈斌怔怔立在原地,感到了强烈的恐惧和羞耻。
恐惧自然不必多言,他完全能够想象到此时薛大将军的怒火。
此人到底是个关陇军头,之前便因为相处日久,渐渐无礼,只将自己视为附庸之辈,如今发起怒来,又将此时必不可免的损失归因到自家身上,怕是不知道会有什么折辱。
至于羞耻……说来可笑,恰恰就是来自于这份恐惧,这不是玩弄字眼,而是说,事到临头,这位南陈皇族之遗留清晰的察觉到了自己对薛常雄发怒的恐惧……而他一直以为自己是南朝皇族出身,事情看的比谁都通透,姿态摆的比谁都高,只是随波逐流,坦然游戏于乱世而已。
但是,当他面对着薛常雄可能的发怒与折辱时,却惊讶的发现自己第一本能就是恐惧,这恰恰让他随后产生了莫大的羞耻心。
薛常雄当然不知道自家心腹是如何在那里犯南陈贵族病的,他立在最中间土山上,早已经被局势弄得气急败坏。
要知道,土山之崩,绝不是那点直接杀伤……他都能想象得到,那些伤亡估计不足昨日傍晚的一次攻势,最多是几百人,山头能站几个人?
但此时此刻,山崩之下,那点伤亡的影响却被对面的贼人抓住时机,放大到了极致,以至于让全军产生了畏怯心态,继而陷入到了危机之中。
自家所立山头,仓促间杀了几十号人,都止不住其余人撤离土山,遑论他处?遑论后方被堵塞的援军?
这才是真正要命的。
深呼吸了一口气后,薛大将军强压种种情绪,再度绽放出了那轮“大日”,然后挥舞手中直刀,号令周围高阶军官:
“随我下去,再会一会那当道小犬!”
周围军官自然晓得利害……事到如今谁不知道?这位大将军其实跟所有人一样惜命,不愿意拼这个的,昨日下去,是为了给幽州军打掩护,而今日下去,一面是为了挽救前线局势,一面是为了自家儿子性命……援军一时难以阻止,总不能坐视对方斩了自家儿子,吞了这三支兵马吧?….于情于理,都要再拼一回。
于是乎,众将不敢怠慢,纷纷强打精神随行。
来到山下,慕容正言、王瑜等将领纷纷主动汇集。
这一次,军阵中少了一位陈司马,多了两位幽州大营的将军,但是,双方再度毫无顾忌的当面相撞后,官军众将反而觉得震撼更胜昨日。
想想也是,自家多了一个凝丹,对面多了一个成丹,虽然实力对比不至于翻天覆地,可变化也是明显的……而若是这般,等那传闻中的伍氏兄弟跟实力更强的白三娘齐至时,却不知道又是何等光景了?
这一瞬间,大家也似乎能感觉到薛大将军内心的某种无奈了,也明白为什么这位大将军迟迟不愿意发挥自家的修为优势早早出全力硬碰硬了……真要是双方都尽出高手,败的指不定是谁!
可若是如此,昨日对面张三所言岂不是真切无比了?
不过,张大龙头这一次明显没有发表演讲的心情,战机委实难得,他都没想到官军见到起火后居然主动来攻,所以此时只求尽量杀伤,给对方造成士气与减员的双重打击罢了。
而薛常雄也只是为了尽量挽救前线,方便撤军罢了。
故此,这一战足足大半个时辰方才止住,薛万成也的确被救回,双方都没有血战到底的气势。
但所造成的伤亡和混乱倒是前所未有……战后官军整饬部队,严肃军纪,重新控制土山,黜龙军则认真打扫战场,居然一直到天黑都不能罢休。
“官军重新占据了土山,要不要晚上夜袭他们?”回到营房团坐军议,大头领单通海大为振奋。
“我觉得可以。”张行双手全都有包扎,而灯下来听的其余许多头领也多有伤。“你们怎么看?”
不过很明显的一点是,军议中姿态从容的头领明显增多,众人发言的频率也都明显提高。故此,此时张行反问出来,很多人都有响应。
“我觉得可以打!”
“怎么不能打?现在官军人心惶惶的,再给他来一下!”
“不过官军也专门整饬了军纪,大胆派回了部队过去,只在土山缓坡那边屯驻,防守恐怕反而严密。”
“那也能打……他们早就是惊弓之鸟。”
“你说,我们比昨日少了十好几个人进去阵中,怎么感觉反而更厉害了?徐头领一个人那么厉害吗?”
“徐头领当然厉害,鲁郡大侠不是假的,但要我说,还是官军自家存了怯,只想着把人捞回去,与昨日的威风相比,今日不敢跟咱们拼命,所以落了下风……昨日大龙头说的那些,都是真的。”
“原来如此。”
“有些道理。”
“若是这般,那咱们为何还惧他?再给他来一下便是。”
“能不能给他来一下,却不打土山呢?”就在这时,窦立德忽然开口。“他们若要防备,只怕会在土山那边防备,西面甬道不是被他们打破了吗?咱们就从那边走,仿效第一日王大头领他们的百骑劫营呗。”….众人各自一愣,议论更加激烈,但最后却多还是望向了张行。
“劫营,也劫山,都劫!”张行想了一想,给出了结论。“把兵力铺张开来,一面去劫营,一面出动去打土山后面的缓坡……其实也是让土山这里给劫营做掩护!土山这里先出兵!”
众头领各自振奋,纷纷再做议论,这一次请战者极多……最后无奈何,张行不得已再度来抽签,却是抽了单通海、程知理、唐百仁、樊豹四营兵马去攻当面四座土山;辅伯石、王叔勇、诸葛德威、夏侯宁远四营去绕后侧袭敌军大营;雄伯南、徐师仁领着程名起、尚怀恩两营做中间接应。
调配妥当,众将便各自施行。
张行也自回本营用晚饭。
不过,就在他回到本营吃完饭,夜袭部队也已经准备出发时,阎庆和王雄诞忽然来寻。
张行本以为是阎庆想要讨论孙宣致那个营头归谁,所以并不在意,但只是一开口便被惊吓到了,以至于这位黜龙帮左翼大龙头,河北前线总指挥惊得直接站了起来:
“牛达丢了澶渊城?!”
“目前的消息是这样……刚刚送来的。”王雄诞满脸严肃。“败兵中有几个有修为的好骑手,刚刚抵达,照他们的说法是,牛大头领按照军令待屈突达过去后,方才举旗出击迎战,本欲把对方啄回来……结果那屈突达几次往返汲郡,不知道是不是早有准备,还是真的战力惊人,反正是回头奋力一击,直接击破牛大头领全军,并反攻下了澶渊城。”
“所以……”张行犹豫了一下,继续问道。“澶渊城丢了,牛达本人如何呢?可有消息?”
“这几个人只知道牛大头领没能入城,当时往西逃了。”王雄诞明显无力。
张行缓缓坐回到了桌案后,一时不知道该怎么应对,也不知道该说些什么……牛达战败丢了澶渊,是这厮的责任无误,但也是他这个大龙头的责任。
因为仔细想想就知道,以牛达的兵力谁也没指望他能胜得过屈突达,只是希望他拖延一二罢了,如今败的彻底,丢了城池,似乎本就该属于意料之中的计算,结果他张大龙头却一厢情愿的以为可以完美兑子。
好像自己一开始过于追求严密、完整、谨慎了。
但现在似乎也不是反思这个的时候,因为不管如何,原计划已经实行了。
而且,此时战局明显进入一个关键期——薛常雄和他的河间大营暴露出了底色,他们畏惧伤亡,个个怕死,本该可以趁机威吓住,靠着这几日的强势把对方吓跑,可现在若是屈突达所领的东都精锐带着一帮子河北西侧几郡的郡卒及时从侧翼赶到了呢?
这里面一个重要问题在于,屈突达这个东都直属大将是不是个军头?他所领的东都精锐作为东都直属部队,敢不敢拼命?….如果答案是屈突达愿意带领这一万精锐拼命,来承担伤亡最大的主攻任务,那很可能会引发连锁效应,使得河间大营也愿意随之投入决战,甚至会带动那些郡卒来战。
曹善成说不得已经摩拳擦掌了。
薛常雄对河间大营内部的军头存在想法,对河北驻郡郡守有心思,都是理所当然的,但对于东都援军,他有什么可顾虑的?只要对方愿意作战,他只会倾尽全力来推动此事。
想到这里,张行只觉得头皮发麻。
若是这般,他便是最后勉强守住,损失也足够喝一壶的,河北这里的二十五营兵也无法在东境面前站住身,到时候是数不清的麻烦。
“这事要不要……稍作遮掩?”阎庆艰难来问。
“遮掩的住吗?咱们这里,对面都没法做遮掩。”张行哈了口白气,即便是在他的军帐里,也隐约能察觉初春时节的寒意。“但还是要尽量把逃来的士卒收拢起来……先验证消息的准确性,城丢了吗?牛达逃了吗?损失有多少?如果讯息确切无误,明日一早就先告诉所有大头领们!头领以下看我跟几位大头领的商议结果。”
“大头领也有足足六人,加上魏首席,就是七个人……万一……”阎庆勉力来提醒。“万一有一两个不坚定的,怎么办?”
“这个没办法,若是他们连这个担待都没有,那算什么大头领?”张行脱口而对,但停了片刻,还是压低声音来对。“不过你们的意思我也懂,好几十万人的性命在这里,咱们的确不能赌……这样好了,王雄诞你去安排一下,今日夜袭之后,把高士通和翟谦的营头挪到后面两排中间去。”
王雄诞立即点头。
“也只能如此了。”阎庆也只是叹气。
张行复又想了一想,委实无力,更兼浑身酸痛,便直接躺倒,不再言语。
就在张大龙头被最新战报惊吓出冷汗的时候,官军大营里,同样气氛不佳。
这一战后,官军士气遭遇到了巨大打击。
真要说伤亡,未必是谁比谁强哪里去,但土山的崩坏和数以百计的士卒被直接掩埋杀伤,使得这一战有了一个明显的胜负标志,所有中低层军官和低层士卒,都认定了这一战是惨败。高级军官们当然没有那么糊涂,但是全军遭遇到剧烈士气打击似乎本身就是一场不言而喻的失败。
更要命的是,今日的战事、昨日的战事,从起因到过程到结果,似乎都在呼应那个张三昨日断定式的言语——大家看起来强横无匹,但关键时刻从薛常雄以下,所有军头都不愿意拼命。
本钱拼没了靠边站,谁愿意动弹呢?
这种情况下,投机和保本成了某种根本思路,所有损失都要细细算计。
转回眼前,众人撤回后,好不容易止住抱怨和诉苦,尤其是各部损失,然后便在薛常雄的要求下先论军事,却又在要不要继续控制土山上产生了理所当然的争论。….王瑜为首,相当一部分将官认为,土山已经被验证了南坡极陡,非常容易被挖塌,便是想到对方会挖地道也不好截停……当然,再加上大家损失惨重,需要休整……所以,不如暂时放弃。
但是,这个观点很快被压制了下去,因为放弃土山简单,但问题在于,即便是不考虑此举的政治意义和士气影响,也要考虑黜龙贼可以反过来占据土山,然后自行夯实、修整,借官军之前耗费的人力物力构筑一个更强大的防线。
放弃是放弃,让出去给敌人又是另外一回事,那么一大排土山怎么能让出去呢?
这也是薛常雄撤回来之前坚持要在土山缓坡那里留下重兵看守的缘故。
而王瑜等人也渐渐被说服了。
那么接下来,问题就变成如何加固土山,使土山夯实妥当,从而能够在南坡挖沟渠防止地道攻击。
“很简单,为什么贼军可以立住他们的版屋?”军中还是有人有经验的,中郎将冯端立即摊手来讲。“是因为版屋外面有培土,有骨有肉……反过来说,如果想要土山稳当,最简单的法子便是给它在南坡上版块!”
“为什么之前没有上?”薛常雄面色铁青。
“没想到。”冯端继续摊手。“真没想到,今日之前,谁能想到贼人会挖地道,还挖的这么快?正常来说,从前营那里挖到山下,还要分开几路,最后一起烧掉……最起码要十日……今日那边塌了以后末将一直在想,贼人莫非是几位大头领自家下去挖了吗?陈司马不也说吗,有头领出入那些中心版屋。但这也太匪夷所思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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