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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十九卷吹凤箫女诱东墙(2/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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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其灯景之盛,殆无与比。潘用中夜间看灯而回,见景致繁华,月色如银一般明朗,他生平最爱的是吹箫一事,遂取出随身的那管箫来,呜呜咽咽,好不吹得好听。一连吹了几日,感动了一位知音的千金小姐。有诗为证:

  谁家横笛弄轻清,唤起离人枕上情。

  自是断肠听不得,非关吹出断肠声。

  你道这位千金小姐是谁?这小姐姓黄,小名杏春,自小聪明伶俐。幼读书史,长于翰墨,若论针指女工,这也是等闲之事,不足为奇。那年只得十七岁,未曾许聘谁家,系是宗室之亲,从汴京扈驾而来,住于六部桥,人都称为黄府。广有家资,父亲爱惜,如同掌上之珍、心头之肉。十岁之时,曾请一位姓晏的老儒教读,读到十三岁,杏春诗词歌赋落笔而成,不减曹大家、谢道韫之才。杏春小姐会得了文词,便不出来读书。一个兄弟,长成十岁,就请老晏儒的儿子晏仲举在家教读。真个无巧不成话,这杏春小姐也最喜的是那箫,是个女教师教成的。月明夜静之时,悠悠扬扬吹将起来,真个有穿云裂石之声。因此小姐住的楼上就取名为“凤箫楼”,虽然引不得凤凰,却引了个萧史。

  那杏春小姐之楼,可可的与潘用中店楼相对,不过相隔数丈。小姐日常里因与店楼相对,来往人繁杂,恐有窥觑之人,外观不雅,把楼窗紧紧闭着,再也不开。数日来一连听得店楼上箫声悠雅,与庸俗人所吹不同,知是读书之人。小姐往往夜静吹箫以适意,今闻得对楼有箫声,恐是勾引之人。却不敢吹响,暗暗将箫放于朱唇之上,按着宫商律吕,一一与楼外箫声相和而作,却没有一毫差错之处。声韵清幽,愈吹愈妙。杏春小姐一连听了数夜,甚是可爱,暗暗的道:“这人吹的甚好,不知是何等读书之人弄俊俏,明日不免瞧他一瞧何如。”次日,梳妆已毕,便将楼窗轻轻推开一缝。那窗子却是里面雕花,外用木板遮护,外面却全瞧不见内里。小姐略略推开一缝瞧时,见潘用中是个美少年,还未冠巾,不过十六七岁光景,与自己年岁相当,丰姿俊秀,仪度端雅,手里执着一本书在那里看。杏春小姐便动了爱才之念,瞧了半会,仍旧悄悄将窗闭上。在楼上无事,过了一晌,不免又推开一缝窗子瞧视。过了数日,渐渐把窗子开得大了,又开得频了。

  潘用中始初见对面楼上画阁朱楼好生齐整,终日凝望,日来见渐渐推开窗子,又开得频数,微微见玉容花貌之人隐隐约约于朱帘之内,也有心探望,把那双俊眼儿一直送到朱帘之内。那小姐见潘用中如此探望,竟把一扇窗子来开了,朱帘半卷,却不把全身露出,微露半面。

  花容绰约,姿态妍媚,宛然月宫仙子。略略一见,却又闪身进去,随把窗子闭上。

  潘用中心性欲狂,随即下楼问店中妇人吴二娘道:“对楼是谁?”吴二娘道:“此是黄府,原是宗室之亲,从汴京而来,久居于此。”潘用中道:“这标致女子是谁?”吴二娘道:“是黄府小姐,今年只得十七岁,尚未曾吃茶。这小姐聪明伶俐,性好吹箫,每每明月之夜便有箫声。今因我们客店人家来往人杂,恐人窥觑,再不开窗。今日暂时开窗,定因相公之故。相公却自要尊重,不可伸头伸脑,频去窥伺,恐惹出事端,连累不细。我客店家怎敢与黄府争执。”

  潘用中喏喏连声道:“不惹事,不惹事!”说罢,暗暗道:“原来这小姐也好吹箫,怪得要启窗而视哩。”正是:

  律吕中女伯牙,凤箫楼钟子期。

  这日潘用中手舞足蹈,狂荡了一夜。次日早起,那小姐又开窗而望。如此几日,渐渐相熟,彼此凝望,眉来眼去,好不热闹。连那窗子也像发热的一般不时开闭。潘用中恨不得生两片翼翅,将身飞到小姐楼上,与他说几句知心话儿,结为夫妻。果是:

  身无彩凤双飞翼,心有灵犀一点通!

  如此一月余,彼此都如热锅上的蚂蚁一般。潘用中无计可施,不免虚空模拟,手势指尖儿事发。一日,一个朋友来访,是彭上舍,在店中闲谈了半日;潘用中胸中甚是郁闷无聊,便拉彭上舍到西湖上游玩散心。那时正值三月艳阳天气,好生热闹。但见:

  青山似画,绿水如蓝。艳杏夭桃,花簇簇堆成锦绣;柔枝娇蕊,香馥馥酿就氤氲。

  黄莺睍睆,紫燕呢喃,柳枝头,湖草岸,奏数部管弦;粉蝶低徊,游蜂飞舞,绿子畔,红花梢,呈满目生意。紫骝马被银鞍宝辔,驮着白面郎君,向万树丛中,沐月嘶风,不觉光生绮陌;飞鱼轩映绣帏珠箔,驾着红颜少妇,走千花影里,摇珠簇彩,自然云绕《霓裳》。

  挟锦瑟瑶等,吹的吹,唱的唱,都是长安游冶子;擎金卮玉液,饮的饮,歌的歌,尽属西湖逐胜人。采莲舟,采莼舟,百花舟,百宝舟,载许多名妓,幽幽雅雅,鱼鳞般绕着湖心亭;寻芳楼,寻月楼,两宜楼,两胜楼,列数个歌童,丁丁冬冬,雁翅样泊在两岸。挨挨挤挤,白公堤直闹到苏公堤,若男若女,若长若短,接衽而行;逐逐烘烘,昭庆寺竟嚷至天竺寺,或老或少,或村或俏,联袂而走。三百六十历日,人人靠桃花市趁万贯钱回;四百五十经商,个个向杏花村饮三杯酒去。又见那走索的,金鸡独立,鹞子翻身,精奇古怪弄虚头;跑马的,四女呈妖,二仙传道,超腾倏忽装神怪。齐云社翻踢斗巧,角抵社跌扑争奇,雄辩社喊叫喳呼,云机社般弄躲闪。又有那酬神许愿之辈,口口声声叫大慈大悲观世音;化米乞钱之流,蹼蹼蹡蹡,求善人善女善长者。

  话说那潘用中同彭上舍两个在西湖苏堤上游玩多时,忽然有十数乘女轿簇拥而来,甚是华丽。那时游人如蚁,轿子一时挨挤不开,窄路相逢,潘用中一一看得明白,恰好就是黄府宝眷。看到第五乘轿子来时,正是楼上这位知音识趣的小姐。两个各各会心,四目相视,不远尺余。潘用中神魂如失,就口吟一诗道:

  谁教窄路恰相逢,脉脉灵犀一点通。

  最恨无情芳草路,匿兰含蕙各西东。

  那时正值前后左右都是俗人,没有斯文士子在侧,所以潘用中得纵其吟咏,岂不是天使其便。吟罢,小姐在轿中微微一笑,那轿子也望前去了。潘用中紧跟一程,却赶不上,只得转来,与彭上舍同行,踽踽凉凉,如有所失。闲步了半日,向绿杨深处沽饮三杯,心心念念系着小姐,连别个妇人也再无心观看,急急同彭上舍回来,彭上舍自分路作别而去。潘用中急急到于楼上,等那知音识趣的小姐。时月色如昼,潘用中取出那管箫吹将起来,便向空祷祝道:“愿这一管箫做个媒人,等我定得这一头好亲事,我便生生世世不敢忘你恩德;

  若得侥幸成就了此亲,花烛之夕,夫妻二人恭恭敬敬拜你八拜。”祷祝了又吹,吹了又祷祝,果然箫声有灵,一阵顺风吹到小姐玲珑剔透、粉捏就、玉琢成知音的耳内。

  那时小姐还在楼下与母亲诸眷闲谈白话,虽然如此,却一心记挂着轿前吟诗之人,心心念念,蹲坐不牢,本欲上楼,无奈众女眷都在面前,不好抛撇竟自上楼,只得勉强挣。

  忽闻箫声聒耳,心中热痒,假托日间辛苦,要上楼去睡。怎当得一个不凑趣的姨娘,那姨娘年方二十三岁,极是一个风流之人,出嫁牛氏,称为牛十四娘,偏要上楼与外甥女闲耍,杏春小姐无可奈何,只得与牛十四娘闲耍了一回。幸而牛十四娘下楼去了,小姐轻轻推开了窗,潘用中见小姐开了窗,就住了箫。那时月光射在小姐面上,与月一同光彩,真如月里嫦娥一般。潘用中朗吟轿前所吟之诗,不住的吟了数遍。小姐映着月光点头微笑,两个恨不得飞做一团、扭做一块。彼此都在得意之际,不期潘用中的父亲回来,彼此急急将窗闭起。潘用中只得去睡了。是夜翻来覆去,好生难睡。这是:

  只有心情思神女,更无佳梦到黄粱。

  话说黄府馆宾晏仲举是建宁人,原与潘用中是相识,闻得用中在对门,遂到店中楼上拜望。潘用中遂留住晏仲举在于楼上饮酒,极其酣畅。潘用中只做不知,故意指对面高楼问道:“前面这高楼谁家宅子?”晏仲举道:“就是吾之馆所。”

  潘用中道:“此楼窗终日不开,却是何故?”晏仲举道:“此楼系主翁杏春小姐在上,因与这里客店对门,恐有人窥伺,外观不雅,所以不开。杏春小姐即吾父所教读书者也。聪明艳丽,工于诗词。父母钟爱之极,不欲嫁与俗人,愿归士子。今年方十七岁,正欲托吾父选一佳婿,甚难其人。”潘用中笑道:

  “不知弟可充得此选否?”晏仲举道:“如吾兄足当此选,真佳人才子也。惜吾兄为外方人耳。”潘用中大笑道:“若得成亲,定住于临字,断不回去矣。”晏仲举道:“恐不可必。”遂作别而去。潘用中愈觉神魂飞动,凭栏凝望。小姐微微开窗,揭起朱帘,露出半面。潘用中乘着一时酒兴,心痒难熬,取胡桃一枚掷去,小姐接得。停了一会,小姐用罗帕一方,裹了这一枚胡桃仍旧掷来。潘用中打开来一看,罗帕上有诗一首,笔墨淋漓,诗道:

  栏干闲倚日偏长,短笛无情苦断肠。

  安得身轻如燕子,随风容易到君旁。

  潘用中看了这首诗,喜跃欲狂,笑得眼睛都没缝,方晓得晏仲举说小姐工于诗词之言不差。又见小姐属意深切,感谢不尽,也用罗帕一方,裹了胡桃掷去。小姐接得在手,解开来一看,也有一首诗道:

  一曲临风值万金,奈何难买到人心。

  君如解得相如意,比似金徵更恨深。

  那小姐读完了诗,停了一会,又换一方罗帕旧裹了胡桃掷来。不意纤纤玉手,力微掷轻,扑的一声坠于檐下,却被店妇吴二娘拾得。那吴二娘年登四十余岁,是个在行之人,正在柜身子里,见对楼抛下汗巾一条,知是私情之物,急急起身拾了,藏于袖中。

  潘用中见罗帕坠于楼下,恐旁人拾去,为祸不浅,急急跑到楼下,在地上打一看时,早已不见罗帕下落,心下慌张,四围详视,并无一人,料得是吴二娘拾得,就问吴二娘道:“可曾见我一条罗帕坠下来么?”吴二娘含笑说道:“并不曾见什么罗帕。”潘用中见吴二娘带笑而言,明知是吴二娘故意作耍,便道:“吴二娘休得作耍,若果拾得,千万还我,在你身边终无用处。常言道,‘与人方便,自己方便’。”吴二娘故意“咄”的一声道:“潘相公说的是恁话,我老人家要人方便恁的,还是你们后生要我方便哩。”潘用中晓得吴二娘是个在行之人,料道瞒他不得,便实对他说道:“适才这一方罗帕实是对楼小姐掷来之物,其中还有诗句在上,千万还我,不敢忘你好处。”说罢,吴二娘伸手去袖中取出,笑嘻嘻的说道:“早是我老人家拾得,若被别人拾去,可不利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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