院门被打开,几个人窸窸窣窣地进了院中。
紧接着,曹幹听到几个妇人操着方言,轻声说话的声音,是伺候他们的那几个村妇来了。
依照惯例,这几个村妇每天都是一早来,先给他们做饭,然后把院子和他们住的屋子打扫一遍,谁有需要洗的衣服也交给她们,由她们去洗。
果不多时,听到院子的井边,传来了提水的响动,又很快传来了用水淘洗东西的动静,不用说,这是村妇们在洗菜准备做饭了。
於此隔世荒乱的年头,在这宁静的冬晨,听到这样的声音,使曹幹竟恍若有些温馨的感受。
曹幹不再睡,翻身坐起,寻思今天应该干些什么。
院外又传来了脚步声响,这回的脚步声,比刚才那几个妇人的脚步声大了很多,应该是人更多,并且都是男子,因为落脚都比较重。
曹幹听见了丁狗的声音。
丁狗与那几个村妇打招呼,有的喊“阿妪”、有的喊“阿嫂”,问她们:“小曹从事醒了么?”
一个年老村妇答道:“不知道醒了没哩。”
曹幹在屋内应了声,说道:“醒了!”打开门,从屋里出来。
晨光下,寒风冰凉,但带了早晨的清新气息,地上一层薄薄的积雪,院中的两棵树,疏落的枝桠打下稀零的影子。曹幹住的是西屋,正好对向东边的天空,空中满是鱼肚白,朝霞万丈,一轮红日正喷薄而出,——原来就在戴黑离去后,雪不知何时停了。
丁狗赶忙领着他带过来的那几个人上前,向曹幹行礼。
丁狗说道:“小曹从事,俺们来的是不是太早了,吵着你睡觉了吧?”
曹幹立在门口,打量他身后的那几人,答道:“没有,我早就起了。”
丁狗侧过身,让曹幹能看清那几人,说道:“小曹从事,他们都是愿投你的!”
共有七个人,结了发髻,也就是年龄二十以上的有五个,这五个人都和丁狗的年岁差不多;剩下那两个,一个大概十七八岁,剩下一个年纪最小的,只有十三四岁。这个年纪最小的,曹幹认得,是丁狗的从弟,叫丁犊。
丁狗领来的这几个中,有两个是之前一直跟他来投曹幹他们,并且上次打坞堡时也参加了的,其余的都是新来的,年龄虽然不同,长相也不一,但在看到曹幹后,露出的表情却都相似,皆是局促不安,有的搓着手,有的勾下头,有的忙不迭的就想往地上去拜。
曹幹止住了试图下拜的两人,说道:“地上都是雪,拜什么?把袴子弄湿了,不难受么?”指了指丁犊,笑问丁狗,说道,“狗子,你怎么把你从弟也带来了?”
丁狗说道:“小曹从事,俺家你是知道的。俺这从弟,生下来没多久,父母就都不在了,早年他跟着俺阿父,俺阿父后来也不在了,他就跟着俺。现在俺投了小曹从事,他就没人管了,把他丢下的话,他只能饿死。俺也问他了,他愿跟着俺一同投小曹从事!”
他也知道丁犊年龄小,生怕曹幹不肯要,紧跟着又说道,“小曹从事,俺这阿弟年纪虽小些,也瘦些,但力气还是有的,能吃苦,肯干活,也有胆子,敢杀人!入了伙后,不会拖累咱的!”央求曹幹,说道,“小曹从事,你就也收下他吧!”
别的话倒也罢了,“也有胆子,敢杀人”这句,入到曹幹耳中,曹幹不禁心头一颤。
方才的那种感受消退,再是温馨的清晨景象,亦无非短暂的错觉,而今终仍是身处乱世。
这在前世是读书的年纪,却在於下,要以“敢杀人”来做求活的资本。
丁犊个头不高,因为营养不良,面黄肌瘦,跟个豆芽菜似的,站在几个年轻人的堆里,矮了一两头,然不见多少怯懦之态,反而是努力的昂首挺胸,尽量地把自己站的笔直。
看的出来,他很害怕曹幹不要他,渴望曹幹能够把他收下。
曹幹已经决定把他收下,摸了摸他的头,温和地笑道:“好罢!年龄是小了点,但也不是太小,能照顾你自己吧?”
丁犊大声应道:“能!”
曹幹笑道:“好,能就好!”
丁狗大喜,抬起脚来,踢了丁犊一脚,说道:“还不赶紧拜谢小曹从事!谢谢小曹从事收下了你!”
丁犊扑通一声,跪倒在地,便就磕头。
那动作甚是麻利,曹幹都没反应过来。曹幹失笑,把他扶起,说道:“我才说了地上都是雪,你也不怕把自己的袴子弄湿!再冻坏了,可怎么办呢?”又说道,“我可还没答应收下你啊!”
丁狗急了,说道:“小曹从事!”
大冷的天,丁犊只穿了一条破破烂烂的半长袴,脚踝都盖不住。这袴子可能是他小时候穿的,穿到而今。曹幹没理丁狗的急躁,探腰往下摸了摸,隔着裤子摸到了丁犊的腿,皮包骨头的,没甚么肉,显是他就只穿了这么一条不长的单袴。如此寒冬,便是大人穿个这也受不了,何况少年!脚上穿的也是双单鞋,一样破烂,脚趾头露在外头,长了好几个冻疮,有的都烂了,瞧着吓人。
曹幹不忍多看,想起曹德此前在掳掠一个乡里的时候,抢了几条小孩的裤子,都在他的包里藏着,便想着过会儿去找曹德要上一条,转念记起曹德的东西都在被郡兵抢去了,这个念头也就罢了,与丁犊说道:“等会儿我找条袴子截短了,给你穿上,再给你找双合脚的鞋。”
丁犊尽管一副挺胸昂首,装作大人的模样,但在面对曹幹时,实际上是心底发慌。
他到底是个孩子,而曹幹在他的眼中,又是个相当了不得的大人物,因此他不知该如何回答曹幹,憋了半天,憋出来一句:“俺不冷!”
这话憋得太久,出口的时候,听来颇是生硬,好像在和曹幹吵架一样。
丁狗吓了一跳,抬脚又轻轻地踢了他一下,骂道:“狗崽子!怎么跟小曹从事说话的?”
对他的阿兄,丁犊没什么怕的了,他一梗脖子,说道:“我不是狗崽子,我是小犊子!”
“小犊子?”曹幹摸着短髭,哈哈大笑,说道,“好,好,小犊子好!初生牛犊不怕虎嘛!”笑了会儿,收起笑容,沉吟片刻,叫丁狗、丁犊和这几人都来他的屋里。
……
到了屋中,曹幹自在床上坐下,叫他们也坐。
屋内地上铺了两张草编的席,但众人没有坐下的。
曹幹与丁狗说道:“狗子,你带个头。”
丁狗也不肯。
曹幹就问丁犊,说道:“你说你是小犊子,我夸你牛犊不怕虎,你敢听我的话,坐下来么?”
丁犊扬着脖子,说道:“小曹从事的话,有啥不敢听的?俺听!”一屁股坐下了。
丁狗等见曹幹是真的要让他们坐,这才也跟着坐下。
等他们都坐下以后,曹幹环顾诸人,说道:“你们非要跟着丁狗投我,我本是不想要你们的,但丁狗替你们再三求情,说你们的日子没法过了,若不投我,便只有死。狗子说的是真的么?”
这几人参差不齐,回答曹幹,说道:“小曹从事,丁狗说的都是真的,你要是不收俺们,俺们就只有饿死冻死,现在小曹从事收了俺们,俺们感恩戴德。”
曹幹说道:“我不用你们感恩戴德,但你们若真心想要投我,我有三个要求,你们却需得做到,若能做到,我就留下你们,若是不能,我也收不了你们。”笑与丁狗、丁犊说道,“所以,我刚才说我还没答应收下丁犊,狗子,包括你在内,要想我收下你,这三个要求,你也得先能做到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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