赵佗抬头,盯着田冲。
只见这位大司马也看着他,脸上充满哀求之意。
这不是临阵胁迫,而是一种悲哀的乞求。
赵佗懂田冲的意思了。
哪怕他不答应,田冲还是会投降的。
但赵佗还是应了下来:“我答应大司马,只要齐人不行反抗之举,我赵佗麾下之军,绝不会在齐地行滥杀之事。”
“赵将军能够答应,真乃冲之幸也。”
田冲抿嘴一笑,眼中满是复杂。
他让田儋回临淄,去帮助齐王守城,是被自身的情感所驱动。
他田冲作为妫姓田氏的子孙,齐国的大司马,自然不希望自己的国家沦亡,不希望祖宗社稷覆灭,不论处于何种劣势,他田氏的人都该为祖宗社稷寻找最后一缕生机。
但从理智上来说,田冲又很清楚赵佗的能力,知道秦军的战斗力是多么的强。
他这一败,齐国恐怕是存不住了,将会继其余五国的后尘,走向末路。
情感与理智的碰撞,让田冲既乞求赵佗放田儋回去,给齐国寻找最后的生机。
又希冀赵佗在灭亡齐国后,能够保全齐人的性命,不滥施杀戮。
如今,见赵佗答应。
田冲算是心安了,他站在城头,对着城下的赵佗躬身一礼。
“赵将军仁德,冲再无请求。”
赵佗感慨道:“大司马不为自己出言,只为齐人着想,实乃真君子也。”
“君子?”
听到这称呼,田冲身子一颤。
他抬起头,惨然一笑。
“君子,救不了齐国啊。”
田冲心中喃喃。
城下,赵佗心中那种预感越发强烈,忙道:“大司马还请出城,吾必当以礼相待!”
田冲回过神来,看着城下的赵佗,和他身后那如同黑色浪潮的秦国大军。
出城投降,以礼相待。
听上去很好,但他田冲真的能接受吗?
他是田氏贵族,是天生贵胄,常以君子之道标榜自身,身体中自有傲骨一根。
他昔日甄城大败,还能说是赵佗依靠偷袭占了便宜,尚能提起战心,可以重整旗鼓再战。
但如今,濮水一战,他与赵佗堂堂正正交锋,却是一战而大败,丧师十余万。
此番战败,虽有种种理由,但田冲也不可否认,他就是败了。
更别说赵佗之后的种种手段,让他田冲哪怕据守甄城,拥兵十万,也毫无还手之力。
“吾不如赵佗矣。”
田冲接受不如赵佗的结果。
但他不能面对被秦军俘虏,然后押送回咸阳的场景。
他田冲曾在秦宫中,以兵术推演,大败秦国诸多名将,号称无敌不败,经过齐人和秦人的宣传后,此事更是传遍天下。
而如今,他却在战场上被击败,作为俘虏押送回咸阳。
这让田冲,如何去面对昔日秦宫中击败的那些秦将。
这样的屈辱,他岂能接受?
“君子受刑不受辱,我田冲纵死,亦不愿受此侮辱。”
田冲低语着,同时回头看向东方,双眼已是模糊。
除了不愿受辱外,他也不想亲眼看着齐国灭亡。
“楚人曾说,师出之日,有死之荣,无生之辱。败则覆军杀将,以赎其罪。”
“田冲无能,丧师辱国,终至于今日大败。此皆我无能之罪,又岂能存偷生之意?”
田冲抬起头,眼中已充满决然。
他望着城下的少年秦将,忽而大笑道:“赵将军,你能忍受各方压力,给我两月时间进行征兵整军,让我能与你在沙场上堂堂正正一战,施展毕生所学,田冲已是得偿所愿,心中甚为感激。”
“田冲,在此谢过赵将军!”
说着,田冲再次向城下的赵佗一礼。
城下,赵佗身体一颤,他已经知道田冲要做什么了,忍不住劝道:“大司马万不可作过激之举。”
这一次,田冲没有回答赵佗。
他抬起头,目光掠过城下的赵佗、秦军、营寨,一直望向远方。
青山耸立,苍穹辽阔。
“我心匪石,不可转也。我心匪席,不可卷也。威仪棣棣,不可选也。”
田冲轻轻念叨着古老的诗句。
他伸手抽剑,横于颈上。
望着远处,双眼再次模糊起来。
他仿佛看到,一个少年在简牍之间,阅览观摩,手握一卷《齐孙子》,看的摇头摆首,如痴如醉的模样。
他仿佛又看到,一个青年人手操棋子,在棋盘地图上,一个人推演拨弄,时而皱眉深思,时而拍手大笑的场景。
那是他田冲,一生中最快乐的时光。
远比战场上的厮杀算计,更让他感到快乐与开心。
“战场,不是我该来的地方。”
“这个时代,亦不是我田冲的舞台。”
田冲幽幽一叹,临到最后,他已知道自己真正想要的是什么。
他不再犹豫,横剑而过脖颈。
热血飞溅,洒于甄城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