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听咱们家阿慈的。”卓思衡笑道,“对了,你方才风风火火进来是遇见什么事了么?”
不提还好一提便罢,慈衡的眉眼又恨不得竖立起来,噼里啪啦字句迸于口,将今日午后之事原原本本又加了不少个人情绪讲了出来,听得卓思衡直皱眉。
虞雍这小子,和自己别眉头也就算了,拿他弟弟妹妹撒什么气?
当初自己怎么就没朝他膝盖上来一箭呢?
“咱们不理他。”虽然心中怨怼,但卓思衡还是温言安慰妹妹,“他有毛病,朝堂上也是一副活人勿进的死人模样,离他远点就是了。”
“哥,他在朝堂上有没有这样欺负过你?”慈衡咬牙切齿问道。
“那没有,都是哥哥欺负人,哪有人欺负哥哥呢?”
慈衡难以置信眨眨眼道:“哥哥你这样温柔的好人,都要被迫去欺人以求自保吗?官场当真黑暗!”
卓思衡哭笑不得想着,某种意义上说,官场现在的所谓“黑暗”,是因为你哥在疯狂搅混水的缘故……不过慈衡自幼横冲直撞惯了,便是强词夺理,卓思衡也都听之任之,她哪领教过自己在朝堂上政敌的那种感受。
维持一个善良温柔好哥哥的形象当真物超所值。
安抚劝说过妹妹,卓思衡想了想,又提笔给陆恢写了封信,内容主旨是别惹疯子上司的十条注意事项,之后才开始准备这几日要忙的公事。
卢甘卢侍郎约着不日到访国子监,他已算出大致修缮的银钱与资材需求,但还要实地核对与询问国子监的具体加修意见,卓思衡虽知他是能臣,却不知办事效率如此之高,乐得早办妥早了,提前预备好国子监要提供的数据和文书,当日一早便到了自家衙门,谁知客人比他还早到。
还未到上课的时间,阴阴的天幕下,绯袍的年轻工部侍郎仰着过于圆润的脑袋在查看屋宇,很让人担心他的脖子此时所承受的压力。
“见过卢侍郎。”
卓思衡官阶低于卢甘,但却有直学士头衔,虽作下官礼却不以下官相称,算是得益的问候,但好像卢甘根本不在意这个,依旧仰着脑袋,下颚动了动算是点头。
卓思衡不是计较虚礼的人,只是好奇他在看什么,别是这儿的房舍有大问题要花大价钱修。
“卢侍郎,是有需要额外注意的屋宇修葺之处么?”
“斗拱。”
卢甘说话声音小,语速慢,温吞吞得如果不是卓思衡侧耳去听,怕是都听不清。
术业有专攻,卓思衡并不太懂建筑,只知道些普通人知晓的皮毛和通识,他能认出斗拱就已经是极限了,毛病却是看不出来,于是跟卢甘一起仰头去看,只见支撑屋檐的斗拱有三层嵌套结构堆叠,上面玄漆已是斑驳,但没见有什么问题。
玄色五行属水,因国子监是文教重地,又有藏书与笔墨之用,故而斗拱房橼皆以玄漆相饰用意克火,与别处衙门常见的朱漆大不同。
莫不是这漆不好弄?
于是他只好虚心请教道:“这斗拱不知修葺起来要费多少时日?会否有安排上的难处?有什么需要我做的大人尽管说。”
“这斗拱真好看。”
听了卢甘的话卓思衡差点从台基上跌下去。
卓思衡满脑子都是预算和工期以及是不是会耽误吏学开学的进度,但是好像卢侍郎沉浸在他自己的世界里。
倒也挺好。
卓思衡无奈笑笑,不过却也好奇,又问:“我不懂这个,还请卢侍郎为我解惑这斗拱好在哪里?”
“这斗拱是太宗朝修葺官建的特点,结构复杂实用也能兼顾美观。每一组斗拱为‘一朵’,其中每挑出一层为‘一跳’,增高一层为‘一铺’,我【】朝以‘铺跳’之数来作等级,但铺和跳虽然拆开看,也是有规律的,不能只修外跳不顾铺作,一朵的铺数里除去相等在外的跳数,还得加上栌斗、令拱和拱方,也就是说我们要修……”
“我们要看三修六。”
卓思衡快速完成心算,迎上卢甘惊异看过来的目光。
“你也看过《营造法式》?”卢甘问惊奇到声音都高了一调
“没看过,但方才卢侍郎说得话里很容易就能得出推算,即三朵三层实为能看见的三跳,但三跳背后有每跳铺数与栌斗、令拱和拱方这三个常数,带入进去就是三跳铺六,我算得可对?”
卓思衡眨眨眼,对于数学题来说,他急需一个标准答案对他的推导予以肯定。
可卢甘像是傻了似的呆呆看着他,过了很久才道:“《营造法式》里说‘出一跳谓之四铺作,出两跳谓之五铺作,出三跳谓之六铺作,出四跳谓之七铺作,出五跳谓之八铺作’……”
卓思衡松了口气:“那我是算对了,受教了。”
数学题对答案永远能给他说不出的满足感。
“卓司业从前在工部待过么?”
这回换成卢甘问他了。
卓思衡摇摇头:“我哪去过六部学过真正实在的本领,不过是班门弄斧,大人不笑话我就好。”
“不,不是的……卓司业算得很好,将来可以考虑来我们工部。”卢甘诚挚道。
卓思衡心想能去工部多好啊,然而皇帝这老板只会把他放到权力斗争第一线去。
“若有机会,定然赴约。”但不知为什么,卓思衡总觉得不忍心拒绝眼前这位为人颇为纯粹的同僚,只好哄骗两句,然后飞快转换话题,“这样一来,其实修复的工序是比我想得更多,是么?”
卢甘点头道:“是了,一共三间房舍,除去较小的那个没有斗拱是直通檐,其他两个都要花去更多时间。”
卓思衡心中有些焦急,但这种慢工出细活的事也不好催人家施工方,只能说道:“若能尽快,还是尽量快些得好,若不能,还是以大人专业的标准来衡度。吏学不日即将开授,禁军、礼部和工部已经都交了名单,不好一直拖着。”
“其实这事说难也不难。”
其他官员这样同卓思衡说,他定然觉得这是索贿寻租的开场白,但说得人是卢甘,卓思衡便不做他想只等下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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