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次的沉默相对而言短暂许多,卓思衡在心里倒数,十个数还没数完,皇帝便给了他答复。
“朕已知晓你的用心。”皇帝感赞而叹,走下座位至卓思衡身边,拍了拍他的肩膀,“云山,你行事素来为长治天下考虑,朕如何不知?只是此事牵扯略广,朕要考量一番再做决意,朕不是不懂你的意思,而是要权衡许多,你可明白?”
皇帝会为利益动心,也会为利益犹豫,卓思衡早有所料。他并不懊丧也并不失望,只笑而平静得行礼道:“臣侯听圣裁。”
“朕也相信你身为兄长,也有为妹妹所考虑之处,其实朕是兄长,也是人父,朕也希望朕的女儿能同儿子一道建功立业青史留名,这才不负她们生在帝王家,若只是寻常嫁娶,朕又何故命罗女史言传身教明德之书明世之典呢?”皇帝叹道,“哪个皇帝不希望自己的女儿能有镇定二公主的才略与风范呢……”
卓思衡心道,你是希望自己的女儿可以有镇定二公主的才干和忠义来辅佐你未来的继承人。不过皇帝说的话也未必是虚,至少他没有任何兄弟,不免有时会有腹背受敌孤立无援之感,独一个手足便是宣仪长公主了。长公主虽在皇帝的授意之下偶有涉猎朝政,但却并未真正走至幕前,可也正是这份积累和朝臣对长公主权势地位的认可,让卓思衡打算将她推向正前,去掌握更多政治话语权,女学需要的榜样也是女子,而不是他。
而以长公主的能力,只会做得比他要好,可她没有一个契机,自己愿意做这个创造契机的阶梯。
自皇宫离去时已是傍晚,卓思衡一人一马行在帝京的街市上。其实每次入宫面圣后他都会有种疲惫感,但这次,他心情却无比轻松。因为这个建议极具把握,他此时只需要再给长公主一个合适的助推。
至家中时,晚饭已备好,这段时间卓思衡终于能按时回家同家人一道用饭,只是他知道今后又要忙起来,看家人时不免有些愧疚。
悉衡将哥哥的沉默看在眼中,饭后用茶时主动说道:“大哥,这几天总有同学找我询问吏学之事。”
“他们问你什么?”
“他们家中多有兄弟,却并不爱钻研仕途,他们的父母大多有试探吏学是否能如国子监太学一样根据官员品级定入的规矩。”
卓思衡撂下茶杯道:“是他们告诉你这个原因的么?”
卓悉衡摇摇头:“是我自己猜测的。”
“真是厉害,四弟越来越有见识了。”慧衡稍加思索便能知道缘由,听罢笑赞道。
卓思衡也是点头赞许道:“为人父母为子女谋长远是人世最常见的道理。不过吏学未必就要同太学一样设个门槛要人去迈。”
“就是,什么便宜都要做官的占了,那百姓的路不都堵死了?”慈衡快语道,“我看吏学就该给天下人一个均等的机会去考学,有能者居之!”
“三姐这话有理也不完全有道理。”悉衡道,“吏学所教授的内容并非常人可以触及之专术,且就是为了培养此等人才得以为朝廷所用,若要以此考学方能入,那岂不有违初衷?不过吏学的门槛我也以为确实不该用家人官位之高低来定夺。”
“但我偏觉得不公平!官宦人家的子弟自幼想学什么不能学?却去和寻常百姓家难得此机遇的孩子去争抢?我看就要有钱有权的家里自己办学好了啊,自己请人来教自家子弟,少去掺和旁人的良机。”慈衡总是很难被说服的。
慧衡了解妹妹的个性,但她也对吏学这件事有自己的看法:“阿慈,须知魏晋六朝为何世家掌权?彼时更有‘王与马共天下’之说,此语所言,正是世家权倾朝野富埒天子,王家能与东晋一朝司马家共享天下,更无需说桓庾王谢累世公卿弄权天下了。他们在成为门阀士族前,便是在乱世中掌握了学识,其他人因汉末乱据不得谋生之际,这些家族倚仗对学问的独垄悄然崛起繁茂于权朝。我想学在家族终究是比不过学在世间的。”
“那就除了太学里的吏学,再多设几处,总之要让天下人都有机会选是去考进士还是考吏员!”
……
自此话题而开,慧衡、慈衡与悉衡皆是各抒己见,均有不同的考量和看法,每个人都已有见识和才略去自主所思所想,纵然大家观点不同,但卓思衡听得快慰逸豫。然而此时,他却无意间看到一直在旁的宋露至满眼欣慕望着三个表姐表哥在热言讨论,可专注倾听之余,她完全插不上话,尚且稚嫩的眼神中不只有艳羡,还有一丝惆怅。
见弟妹们讨论得差不多,卓思衡思忖后笑道:“之前我没有多在家中,不知道错过了多少这样的饭后娱情,听你们谈自己所思所想,真是比大睡一觉还能消我一天疲乏。”
于是兄弟姐妹又是嬉笑一番。
舅舅已服过药去休息,在姐弟之间谈完后,各人也都有自己的事情做,大家同彼此告辞,而后各自回房,卓思衡却叫住走在最后的宋露至道:“表妹,我有些话想同你讲,不知你方便不方便?”
“表哥训话,自然恭听。”宋露至是坚毅且要强的个性,又十分尊重卓思衡,说话时都带着几分郑重感。
卓思衡笑道:“你过来坐下,我只是你表哥,怎么说也都是平辈,你怎么战战兢兢?你看你几个表姐表哥同我讲话,都是不讲究礼数,我们家没有那些规矩,平常外面做给人看也就算了,自己在家当然是怎么亲近怎么舒服便怎么来了。”
他给宋露至让出离自己最近的位置,看着女孩安静坐下,也不知她有没有将自己的话放入心中。
“当然,我知道你自幼未见过我们,难免有点生疏,也不用勉强自己,一家人自小长大也有个性不合的,只要用心慢慢相处,咱们互相关照倚靠,那便是一家人了。”
卓思衡的话让少言寡语的宋露至难得露出笑容道:“我并非拘礼……只是实在不知该同大家讲什么好。”
“我们家还没人去过巴州灵州这样的地方,等着哪天饭后用茶,你同我们讲讲当地的人文风物和趣事逸闻,大家定然爱听。”卓思衡因为亲自带大弟弟妹妹,所以对与青春期少男少女沟通有着丰富经验,他这样一鼓励,宋露至果然神色明熠许多。
“谢表哥教诲。”
只是还点拘谨,但也不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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