刘煦坐下后似感慨良多,摸了摸女儿的头看向席间众人道:“公主今年秋就八岁了,寻常人家开蒙也就是前后一两年,我们皇家更要看重学问教化才是,朕想……给公主找几个各地的业师,今年春坛还请诸位宗亲多多举荐弘士大德入京,也好让朕的女儿能得以受教。”
殷殷恳切,教人无不赞叹慈父心肠。
皇帝转向卓思衡道:“还有翰林院和弘文馆的学士与博士,也尽早安排合适人选,朕要亲自过问。”
“臣知道了,请陛下放心。”
因是宴席,故而卓思衡也没用太刻板的回应,显得也松弛一些。
皇帝含笑点头,可似乎又有忧思显现在已略有细纹的眉间眼梢:“只是过去朕开蒙读书,宫中有兄弟姊妹相伴,可公主如今却只有一人,未免也太孤独了些……”
话说到这里,大长公主为人所不察的微微一愣,目光似是无意般扫过远端的卓思衡,只见对方正襟危坐目不斜视,看不出一点异样。
但大长公主却察觉到了异样。
“陛下春秋正盛,何愁后宫无有孩子为公主作伴呢?”一位藩王起身道。
刘煦倒是笑得随意,只道:“王叔真是醉了,若是宫中这两年有孩子出生,难不成要朕的大公主等着长大再读书么?那也等太久了。”
众人于是都笑了。
“所以朕也深思熟虑过……不若找几个宗室子弟自家的堂亲手足入宫为公主伴读,诸位觉得如何?”
此话一出,卓思衡觉得几乎都能听到附近每一颗野心的乱跳声。
卓思衡故意让皇帝将话说得模棱两可,按照规矩,公主的伴读大多是京中公卿之家的高门贵女,皇帝破例要宗室子弟伴读是前所未有的,可提出后却无人反对,大家只是沉默,似乎还在等皇帝完善信息。
“从前一直有贵戚宗室家的孩子入宫读书伴读这一先例,只是先帝在时对每个孩子都有格外安排,且彼时京中也有些情况错综,一时权宜之计也只能如此。可眼下光景已是不同,公主一人求学年纪又小,难免有些枯燥,朕不想她孤零零的,而京中的公卿说到底也不若咱们自家人一般亲近,孩子们身上都流着太【】祖的血脉啊……可帝京对诸位宗亲到底是远了些,这些孩子如此聪颖乖巧,朕知道诸位也不舍其离开自己身边,今日的话就当咱们自家人念叨念叨,愿意与否朕也不会强求。”
在这些人眼中,皇帝的邀请仿佛是试探,但更像是为今后留有的余手。
谁都清楚皇帝这些年除了皇后并无其余内宠,可帝后二人感情不合的传言也在坊间流传已久。皇后原本母家的男子均因牵扯入先帝时期的谋反之案而伏诛,皇后的母亲和妹妹也流放朔州,五年前双双因冬日苦寒与疾病在劳营中死去了,自此皇后便在宫中日日吃斋念佛,与皇帝甚少往来,有人说二人已是形同陌路,可也有人说皇帝并未甄选妃子开选后宫,可见对皇后少年夫妻的感情也是始终未变……两种声音交杂一处,教人也弄不分晓真相。
可皇帝和皇后确实是再没有孩子降生,这是人人都知晓的。
已有宗亲屡次暗示,可以让赵王成亲,然后过继他的子嗣,这样说的人,今次在皇帝和卓思衡的安排下已是连来麟州的资格都没有。
还有宗室更多为自己打算,似乎对皇帝膝下唯有一女的情形并不担忧。
这种情况才是旁嗣继入,自己血脉君临天下的唯一可能契机。
皇帝说完这话,瑶光公主求救一般看向卓思衡,她不需要人陪伴读书也能看得进去,况且还有高大人和相父的孩子偶尔入宫陪她玩耍读书,何必多此一举?可她也知道这个时候自己是不能说话的。
卓思衡说过,小孩子在人前绝不是话多就是聪明,相反懂得沉默才是真正的智慧。
瑶光公主刘玉耀希望自己是最聪明的那个孩子,所以她在父亲夸奖每个献宝的孩子时自始至终保持着沉默。
卓思衡看到小公主求救的目光,可是他心中也是无奈,只能微微摇头示意她不必担心。
成人的权力世界太过复杂,瑶光公主注定要早一些迈入,可此时实在无法向她解释这窥见的一角到底有什么玄机。
一时因为心软和心疼,卓思衡竟也对小公主产生了愧疚。
可他还是必须完成自己的使命。
“陛下。”卓思衡起身拜道,“宫中外沿多有空置的宏阔宫宇,多是先帝时为俭省开支而封存的几座,挑一座修缮后用作学府,请诸位宗亲子女于此伴公主殿下读书修习,岂不有春秋战国时齐国稷下学宫之美?”
高永清理解了卓思衡的用意,也起身拜道:“陛下还可效仿古之贤王,亲自向公主与诸位宗亲子女的师尊见师礼,岂不显德表重,更有垂范天下教谕之德?如今天下教化之风兴盛,臣听闻陛下沿途一道,乡野村夫亦能书写自己姓名可读官府告示,正是先帝重教延续至今的造业,如今陛下沿袭而奉,圣人所云贤教大德之国来日可期矣!”
气氛还得是这两位烘托得好。
此言一出,方才有些许犹豫的宗亲也都跪请称颂万岁,表示愿意将孩子送入帝京长伴公主左右。
于是宴会在一片喜乐祥和的氛围中进入尾声。
当然,又是个大家都满意结果的宴会。
卓思衡最喜欢这种氛围了。
宴会结束后,卓思衡还要去陪皇帝批阅奏章,可行至一半,却见大长公主等候在崧风殿外临水的游廊之上。
“卓大人,春夜好风,我也去见陛下,不若一道同行?”
大长公主的邀请,卓思衡还是不会拒绝的,他行礼称是。
可走出一段卓思衡发觉,跟随大长公主的侍婢皆走得极远,他也想到经过这次宴会,旁人瞒过了,大长公主刘莘吉他是不可能蒙混过关的。
“卓大人。”
大长公主忽然站住了脚步,方才和蔼亲善的面容此时却如严霜一般:
“你莫不是以为自己的瞒天过海之计无人察觉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