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段自述也如此铿锵有力振聋发聩,刘煦心似水波,早搅动得久久不能平息。
“顾女史辛苦了,女史能心系大业是社稷之福,是朕草率了。”刘煦感慨道。
他当然清楚,卓慧衡前往江南府后,只有顾世瑜一人留在大长公主身边负责女学诸般事宜,她如此憔悴也不是没有理由的,思及此处,他不禁想起一个人来,那就是曾经的女史罗元珠。
下意识、毫无防备地,他就说出了自己的所想:“若是昔日罗女史能在,你和卓女史也好有人分担……”
不料此言一出,顾世瑜声调都扬高几分,表情严肃至极道:“陛下固有四海,怎能作如此无状之语?”
刘煦愣住了,半晌“朕”不出一个字来。
“陛下可知国有国法?国法不可欺,国君亦需从?”顾世瑜语调和言辞一般激烈,正色道,“罗元珠刑涉篡逆,能留下一命乃是大长公主殿下怀仁以德,令其戴罪相恕,这已是额外之恩,陛下的意思难道是要赦罪宽恕她么?臣女再怎愚鲁不堪一用,也将尽毕生之所能,无需罪人襄助!罪当其罪,已有宽宥,无有再恕之理。天道有常国法为器,若重罪之人得幸蒙恩,今后乱臣贼子岂不各个心存侥幸视天理与国法于无物?陛下尊为天子,理当率法万民,请勿要再作此视国法于无物之语了!”
刘煦急得额头冒汗为自己分辨:“朕不过是顺口一说……朕没有这个意思!女史别急,朕不会枉顾国法的!顾女史消消气……”
皇帝的语气和声音急切但温柔,半点也不像朝堂之上,顾世瑜也有些诧异,很快她回过神来,立即跪下道:“臣女失仪,竟然面斥陛下,请陛下责罚!”顾世瑜知道自己有时候脾气急躁,但这次实在是过分,虽然皇帝的话的确大错特错,然而她却一时激动忘了君臣之礼,便是劝谏,也不该如此疾言厉色……
她在不安中等待许久,然而等来的不是落罪的冷谕,而是一声似叹息般的笑与温和柔软的声音:
“若顾女史能以谏臣之身于朝堂之上面斥朕之过责,那才真是国之幸事。”
顾世瑜讶然抬头,正对上皇帝的眼眸。
刘煦第一次这样近去看顾世瑜的眼睛,这是一双浓黑似墨但清亮逼人的眼眸,其中自己的倒影如此清晰,以至于那一瞬间,刘煦多希望自己可以永永远远被困在这双眼中。
他觉得自己今日一点也不像一个皇帝,说出的话也全无帝王之态。但此处无有他人,只短短一刻他能暂时在顾世瑜面前做回自己,想来……也不会有人知晓。
“顾女史快起来罢,朕不会治罪于你,但今后在外为臣,切勿爱憎分明于表面,此乃卓大人昔日指点朕的妙言真谛,朕于学问上自然是不如顾女史的,也只有此言可以相赠。”
顾世瑜缓缓起身,她还没从诧愕中回过神。
“顾女史去到宁兴府,还是走官驿吧。朕即日起诏令,但凡女官公务出京,同朝臣一礼一制,行官道居官驿,既然女官也是朕的臣子,也不能厚此薄彼。”刘煦微笑道,“还有,朕其实知道,顾女史和卓女史如此劳累,也是女官不足的缘故,卓大人今年和朕也有提及,请开女科招贤募考女官,朕会将此事提上议政,这样也好有人分担女史之心力,与女史同心同德。”
顾世瑜眼眶湿润,颤声重新跪下长拜道:“陛下之德仁圣明,臣女代天下女子谢过,陛下万岁万岁万万岁。”
顾世瑜在皇帝的千呼万唤后才再次起身,忍住泪意与感怀之意说道:“臣女曾听闻古之士人当以士为知己者死而荣,臣女不止是大长公主之女史,更是陛下与社稷之臣,陛下今后若有吩咐,臣女定当赴汤蹈火在所不辞以彰臣女的忠义与陛下的恩仁。”
“你只要能学有所成得偿所愿,朕也就……”刘煦骤然收声,定了定心重新道,“朕当然希望每个贤臣都能毕尽其生才德铭世,但愿朕今后青史留名,也能以全贤达之志使人慨叹。”
他还欲再言,却听高恭望在外间请道:“陛下,高大人在天章殿恭候您商议政事,您看……”
刘煦顿时有一种酣梦方醒的恍惚感。
“臣女铭感陛下今日之言,臣女不叨扰陛下勤政。”顾世瑜拜后,恭敬正对刘煦,以朝臣之礼缓缓而退。
然而刘煦却再一次叫住了她;
“顾女史,一路保重。”
他声音很轻,与这声音相比,仿佛阳光都有了重量。
“谢陛下。”顾女史恭敬道。
“北地冬日天寒且燥,女史要保重身体。”
“是,陛下。”
“即便勤勉,也勿要忽视康健,夙夜劳累始终不是长久的办法,朕定会给你预备帮手,切勿堪忧。”
“臣女谢陛下关怀。”
“女史……女史保重。”
刘煦想不出什么了。
于是顾世瑜也离开了。
阳光落在他失魂落魄的脸上,暖融融的,刘煦不知站了多久才回忆起自己的身份与责任。
可是,那短暂的重回二十岁的四月时光真是美好。
刘煦想,人生中这两个午后,他应当满足了。
于是,他回到了现实中去,以帝王的姿态和心境,走出明光学宫,与西去的阳光一道,迎接他未来的日子。
……
宣永九年,秋。
卓思衡喜欢秋天,帝京的秋日干爽宜人、风露和畅,暑热消退而寒气未至的九月简直让人流连不已。
当然最重要的,还是因为秋天是考试连台的好季节。
虽然一有考试卓思衡就会忙,但他总是每天精神抖擞离家,神清气爽回家,全无工作压力和紧张。
但今天,云桑薇却发现卓思衡回来的时候人很萎靡,过了晚饭时间回家,却仿佛饿了一天,只对着窗子发呆。
她略想了想顿时明了,一年前也是中秋节刚过后,四弟一家前往外放的江州,卓思衡抱着侄子哭得半条街的人都出来看,第二天事情就让皇帝知道,特意给他一天休沐调整心情。
旁人问起,没见过兄弟去外放,兄长能伤心成这样子的,云桑薇只叹气道,我家是不一样的,我家这几个弟弟妹妹,都是兄长带大的。
于是她也心疼起如今孤身一人在家的卓思衡来,教人搬来藤椅,邀请卓思衡一道赏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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