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惜今儿贪心了些,忙活的晚了。”王老汉叹了口气,“偏雨又下大了,又坏了车轴……”
话音刚落,二驴腹中便打鼓似的叫了起来,吓得小伙子连忙捂住肚子,又怯怯的看着他们,生怕被撵出去。
王老汉也有些臊得慌,奈何爷孙俩没想到今儿会被困在外头,晌午带的干粮已经吃完了……
展鸰道:“相逢即是有缘,我们还想同你们打听些事哩,若不嫌弃,就一道来吃个便饭吧。”
她一路走来也顺便画地图,只是不大知道附近的情况,便只是基础的交通图。如今难得而碰上本地人,正好问仔细些,说不定什么时候就用上了。
王老汉推辞几回,到底盛情难却,只好别别扭扭的坐下来。
荷花跟大树麻利的给大家舀了烩火烧,盛了凉拌菜,又惊得王老汉够呛。
“这,这是精细面吧?使不得使不得,哪里好这样祸害恩人的粮食!”
寻常农户家一天能吃一顿干的就不错了,就这么着,还是粗粮细粮掺着吃,这样雪白喷香的精细面,那是逢年过节才肯略尝个味儿的!
他本想着,这都到了夜里,要睡觉了,准是拿野菜汤糊弄一下算完,谁成想,人家竟然结结实实端出来满满一大碗的干粮!
亲娘来,这上头迎着光漂起来的亮闪闪的,莫不是油花吧?用了精细粮不算,竟然还舍得放肉!
这,他们就是过年也不敢这么吃啊!
谁家里要困觉了还敢这样敞开肚皮造?这就不是个正经过日子的样子么!
展鸰就笑:“您要粗粮,我们也没有啊,且讲究些吧!弄的多了,您两位若是不吃,可就剩下了。天气又闷又潮,一准儿过不了夜,那可得倒了。”
“不能啊,千万不能,祸害这样好的粮食,该遭天谴啊!”王老汉一听这话,登时针扎了似的窜起来,急的脖子都涨红了。
这,这到底是哪儿来的城里人,咋这么不过日子么!
没奈何,爷孙俩只好端起碗来吃,这一口下去细腻绵软又喷香,一不小心咬到汤里浮动的油渣,真是香的天灵盖都要压不住了!
两人唏哩呼噜扒了大半碗,吃的舔嘴抹舌,头都顾不上抬。
那盆野菜他们倒是熟悉,可一尝,也是呆了:
就这么点儿遍地都是的野菜,竟然也放香油和香醋?这家人不过日子了啊!
他们红桃村,更或者是整个红桃镇,谁家里不吃野菜?可谁家里又不是只用水焯过后略撒一点盐巴就上桌?这个可好,即刻野菜罢了,竟然也值当的搭上这么些个香醋和香油?那得多少钱啊!比上街买半只肥鸡都贵了吧?
爷孙俩吃的有些绝望和崩溃,觉得自己是不是遇到了老人们口中那些山中精怪了?
是了,一准儿是了,瞧瞧,人家穿的这样好,又都长得这样俊,必然是精怪神仙了!
于是等后头展鸰问起附近的情形,王老汉爷孙回答的格外尽心尽力,哪怕就是记不大清的事儿,这会儿也想破脑壳,瞬间充实了她的地图。
又说起谋生的事,王老汉就叹道:“寻常人家人口多,只种地如何能活?但凡能动弹的,都想个法儿糊弄几文钱过活罢了。”
顿了顿又道:“桃花镇一带夏日多雨,便是上山打柴赚的比平日多些,可也是常有磕绊。上个月,村东头的二葫芦就不小心摔了一跤,结果给随身带的镰刀切断了胳膊,如今还没缓过来呢!”
他们今儿也就是遇上好心人帮忙了,若是没有,也不过在雨夜折腾,说不定车子便会倾翻,运气好点儿一天的活儿白干了,车子毁了,牲口也伤了若是运气差些,伤了人也是有的!
众人都吓了一跳,展鹤更是在展鸰怀里打了个哆嗦。
他是知州之子,哪怕父母忙于公务和应酬,但他的生活一向极为优渥。最难过的反而是刚被展鸰带着死里逃生那两个月。饶是这么着,也没有一天冻着饿着,吃穿住用无一不精,哪里想象得出竟会有人为了几文钱一斤的柴火险些送命?
一斤柴,几文钱,一条命,展鹤从来都不觉得这三者之间会有什么联系,甚至一度会被画上等号!
几文钱一条命!
人命,何其之贱!
王老汉就苦笑,“若不是为了混口饭吃,俺们也不愿意这么奔命。”
他都快六十的人了,最小的孙子都要娶媳妇,但凡阴雨连绵便腰酸背痛,哪怕有一点儿法子,一条别的出路,他也不愿意带着孙儿拿命来换……
稍后众人都睡了,展鸰先值夜,就发现展鹤也大睁双眼毫无睡意。
“还不睡?”展鸰以为他是害怕。
小孩儿忽然问道:“姐姐,为什么人跟人不一样?”
“这是个很复杂的问题,”展鸰叹了口气,“与很多因素有关,出身、天分、运气,等等。具体的,还得你长大了之后慢慢琢磨。”
展鹤似懂非懂的嗯了声,也小大人似的叹了口气,“先生说读万卷书不如行万里路,鹤儿好像有些明白了。”
顿了顿,又有些疑惑的道:“可为什么有古人云,读书人不该贪图富贵?可是姐姐,我希望大家都有肉肉吃。”
他并不觉得银子是坏东西,有银子,大家就能吃饱穿暖,桃花村的这些百姓也不必为了几文钱就豁出命去……
他不太懂。
展鸰过去替他掖了掖被角,柔声道:“你是个聪明的孩子,你想的很对。听过一句话么,尽信书不如无书。”
“知道,是孟子里头的话。”展鹤乖乖点头。
“对,”展鸰意味深长道,“书是好东西,可书也是人写的,是人就会有弱点,也会有好恶,所以他们写的东西,难免也带了自己的观点。而这些观点,未必全是对的,你读书并非为了死记硬背,而是要学会分辨。”
“就像钱么?”展鹤反问道。
“对,就像钱。”展鸰笑道,“而且钱,大约也是世上最复杂,最叫人又爱又恨的东西。”
“为什么?”
“这个么,”展鸰笑笑,眼神有些幽深,“其实钱本无罪,还是人造出来的呢,只是有些人被金钱所能带来的巨大便利迷住了眼,失了本心,犯了错,回不了头,却还想逃避,干脆就把错都怪到钱身上啦……”
“这是不对的!”小孩儿气呼呼道,“姐姐跟我说过的,若鹤儿不小心碰到桌椅痛了,也不该怪桌椅,而是要怪自己。因为桌椅什么都没做呀!”
展鸰一直都知道这是个很有天分,很有悟性的小孩儿,可今儿带他初步见识了底层百姓生活之后,这小孩儿所展现出来的却又远远超乎了她的想象。
“鹤儿真棒,”她有种赞叹道,“所以有些人呐,不过自欺欺人罢了。”
展鹤嗯了声,似乎还有好多话想问,可困意袭来,眼皮止不住往下掉,耳畔也迷迷糊糊响起好听的声音,“好孩子,睡吧,姐姐在呢。”
熟悉的味道包裹着他,展鹤觉得安心极了,很快便伴着哗啦啦的雨声陷入沉睡。161