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新雨(1/3)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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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承月是真不明白金大少到底哪里好。

  来南京的时候, 一路的行船上就听沈斌泉和徐夫人闲谈,谈金求岳和白露生,“人中龙凤”,斌泉先生兴致勃勃地跟徐夫人讲,“他两人虽然稍悖伦常, 但你要见过就知道, 这实在是天作佳偶。”徐夫人也笑道:“听您说的那些事儿就知道了, 这等温柔体贴, 是比我家那个戏呆子强些。”沈斌泉又笑:“凌云对你也是坚贞衷情了, 咱们说话, 为什么骂他?”

  两人在船头一齐大笑。

  他们还说到金少爷过去在南京城中的风流逸闻, 说有多少名媛贵女为他倾倒、至今未嫁,这里面甚至有名有姓, 有镇江醋王那位貌比西施的绝色千金, 还有某个棉纺大王的掌上明珠、是留学的才女。又说到他过去写的一手好字, 非常地饱读诗书, 并且在英国的剑桥大学修读文学,“要不是家中仅他一个独子, 才不至于被铜臭绕身呢”, 沈斌泉道, “不过他极为谦逊, 真人不露相的, 说话特别地平易近人, 从没见他掉过书袋、摆弄身份。”

  徐夫人听得唏嘘不已:“这才是大家贵子嘞。”

  “你可说对啦。”沈斌泉捻着胡子道, “他的祖母是位格格呀。”

  承月很神往。

  在他的心目中,几乎已经勾勒出了这位金少爷的形象,他身上流着前清皇室的血,是多么高贵的出身,既懂得经商、家财万贯,可是又博学多才,风雅无比,尤其是见了白露生以后,爱屋及乌,他对整个金家都有了光环式的好感。他看见那些优雅的梅花桩子、精致的中西合璧的庭院,带有一些他从未见过的英国风情的装饰,这是多么高雅的趣味!而他本人正在行政院里商讨国家大事——这样的金参议令他羡慕极了、也佩服极了——他什么时候能回来?承月好奇地想,这会是个多么儒雅、温存、风流倜傥的人物呀。

  唯有这样的人,才堪与他师父相配呢。

  金总:你到底给老子按了多少人设。

  所以说不能脑补人设,脑补越多,崩得越惨。结果就不说了吧,幼小的心灵遭受巨大的暴击,金大少不仅不是风雅的宝二爷,并且居然是又蠢又俗的薛霸王,好色又好淫。最可恨是他师父一届天仙,金少爷一回家就立刻让他降落,还是脸着地的降落,两个人在一起比翼双飞地变成沙雕。

  平时我们白师父是什么样的!嗯?!“人之一生譬如朝露,永寿者能有几个百年。”

  金少爷回来之后什么鸟样?“老婆给我炖的啥?”“炖的屎,去吃吧!”“哇,要吃你先吃。”“哈哈哈哈哈哈。”

  承月:“……”

  有时不小心听见那个大房间里传来逸乐之声,让人脸红心跳的,他心里有些愤怒,还有些悲伤。等他们出来了,也不见说什么正事,头对头地玩一个松鼠,有点玩物丧志的样子。

  承月讨厌金大少,但觉得松鼠很可爱,一面生气,一面管不住眼睛地看那个小东西,师父在书桌前做手工,它就坐在旁边吃瓜子,胖胖的、十分憨态可掬,。

  露生一眼看见他,放下针线,笑着招招手:“想玩就来玩罢,你也练了一天了。”

  他声音里有些曼妙的春意,懒洋洋的。

  承月屈服地蹭过去,感觉松鼠就像金大少的化身,把师父的意志都消磨了,想给松鼠送一个仇恨的目光,松鼠倒转过头来,在他手上嗅嗅。

  承月:“……真可爱。”

  他把松鼠抱起来,松鼠遇见生人也不怕,在承月手上蹬了一个脏印子。

  承月快乐道:“它一点不怕人,真好玩。”

  “是呀,所以家里上上下下都喜欢它,这罐瓜子儿也是你娇红姐姐炒的,没搁盐,专门喂它的。”

  “有名字吗?”

  “你师爹乱取的,叫什么皮卡丘。”露生笑道:“我们都不懂这到底是什么典故,平时就叫它松鼠。”

  “……”

  真不愧是金大少的水平,承月才不要他做师爹,腹诽了一会儿,挪眼去看师父手上的针线——居然是在做衣服,好漂亮的小衣服,嵌着米粒大的小金珠,衣裙花冠,无不具备,承月且羡且妒地问:“师父,你给松鼠做衣服?”

  “是呀,把它打扮成小西施。”

  松鼠不大情愿的样子,裙子穿上又蹬掉了。露生全然没了教导徒弟时的庄重,捉着松鼠的尾巴道:“哎呀,养你是为什么?过来试试,听话、听话,把这个戴上给我看看。”

  承月心中好没意思,郁郁闷闷地走开了。

  那段时间其实并不算太平,恰逢盛遗楼开张、孔令伟来闹事,叫承月担惊受怕地过了好多天,也破天荒地发了一次疯——他是唯一一个冲出去和流氓们撕打的人,其他人都听白小爷的吩咐,在楼上镇定不动,可是承月受不了,受不了他们污言辱骂白露生,受不了他们把破鞋丢到台上,还扔好多烧饼——“贴烧饼”的意思,那是旧话里对同性恋的一种恶意的嘲讽。

  若这些事是假的还好,若金大少风流倜傥也好,他都能反驳他们胡说八道!可如今怎么反驳?连句硬气话都没有!他师父怎么会喜欢这样粗俗的男人呀,承月想哭,这不是像他们说的一样,贪财爱势、做权贵的玩物吗?斌泉先生也俗了!说假话!月泉先生也俗了!说假话!徐先生、徐夫人,个个儿都俗了!一见金大少有钱,都给鬼推磨了!

  他热血上头地冲出去,跟孔家的家奴打起来了。

  露生赶紧把他拉回来,给他擦着脸上的伤,心急且心痛道:“你怎么不听话?说了别出去,他们要骂就由他骂去,闹大了石市长自会来处理,你这脸蛋儿生嫩的,若真划破了,破相了看你怎么办?!”

  承月一肚子的委屈,终于哭了:“我为你出去,我错了吗?!师父!没人帮你说话的!”

  露生好笑道:“没人说话?那场子里坐的都是鬼?”他一指台下含怒无言的听众:“他们坐在这里,就是用行动支持我了。”

  承月心有不甘,终于愤懑道:“那金大少为什么不出来?他为什么不帮你?”想说“他玩弄了你,待你有事便撒手不理”,又觉得这话实在玷污了露生,如鲠在喉,气得像只河豚。

  虽然年纪相若,孔二小姐却让他想起粗鲁凶残的“大娘”,想起她殴打和辱骂他母亲的样子,也想起他母亲不争气的嘴脸,一味地只晓得哭,等人走了,从地板下面翻出一撮烟膏,搔着乱发道:“怎么办呀,人下之人,你爹短命鬼,没人给我们仗腰子呀。”

  便是父亲在世,也会护着母亲,金大少粗俗他都认了,至少应当珍惜师父。

  可他就连这一点儿珍惜也没有。

  露生心知金孔二家的事情,就是解释了承月也听不懂,只是温柔道:“他是忙大事的人,这些许小事,不必他出面——你别扭什么呢?横竖并没人打到我头上来呀。”

  这些事情渐渐成了承月心里的一块病,一种伤花凋落伤月缺的遗憾,并且和自己痛苦的身世联系起来,他觉得人生就是这样,一定会有一些遗憾,这真是戏子多薄命!白露生是多么像一朵花呀,开得美丽、香得清艳,别人把他攀折了,他也不自知,这是多么令人伤心的一个情景,以至于他对着渐渐凋零的梅花,感受到一天比一天暖起来的春意,忽然感受到了东君无情,让花朵开了,又教花儿谢了,原来春光是谁也不在乎、谁也不珍惜的,这光阴是多像东流水,教人无力挽留,这原来就是抽刀断水水更流、举杯消愁愁更愁!有些难为情地,他管不住自己的手,像黛玉一样,把落花掩埋了,埋到一半儿,忽然惊醒——哎呀,这不就是原来姹紫嫣红开遍,似这般,都付与断井颓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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