祝缨一行没有在朱家村停留太久,她已然在路上耽搁了一些时日了,虽然向朝廷多要了一个半月的时间给补回来了,但是能早一点到还是早一点到的好。到得越早,就越能早一点摸摸底。
不过,在走之前她还有另一件大事要做——迁坟。
全家吃了上顿没下顿跑到京城的时候,是想不到这个事儿的。现在回来了,祝大和张仙姑都有一点点牵挂。尤其是祝大,他挺在乎这件事儿的。祝缨又因陈相的提醒,也得跑这一趟,将样子做足。
她刚才瞅了一眼那新盖的“旧居”,虽然屋子是翻新盖了的,估计也没盖多久。旧址上起的新房,并没有与原来的位置完全的重叠。在新居略往边上走一点的地方,她看到了一些焚烧的痕迹。
不用说,当年朱家村的人从府城被放回村之后,不把她家一把火给扬了就不能叫“朱家村”了。
如果说一开始迁坟只是做样子、立衣冠冢也行的话,看完“旧居”她就决定挖出遗骸来火化了带走了。
祝家“祖坟”顶多往上追三代,再往上都不知道在哪儿了,此外还有祝大前妻以及头前的两个儿子的坟。他们家是外来户,蹭不进人姓朱的坟地里,就搁山里找个地方埋了。如今得现找。
“祖坟”在哪儿,以前祝大还是记着的,一走将近十年,祝缨今年都二十一了,再找就费劲了。张仙姑是后来才跟了祝大的,对这些就更不太敏感了。
祝缨叹了口气,说:“拿个罗盘来,我去找。”
其实她还记得一点。以前祝大带她上过几回坟,虽然将近十年了,山里树木杂林又长了一轮,不过大致地形还没太变,试一试,应该能行。
她托着罗盘,手指掐算,口中低低地念了两声,然后转着罗盘就往山里去。祝大等人与乡民都跟着,小江和小黑丫头也好奇地跟在后面。走了半天,祝缨在一处停下,说:“这儿应该有一个。”
祝大道:“我记起来了!是有点像!这棵树长大了好些!哎,这个疤还是我那回不小心砸上去的。我家坟呢?”
朱二郎低声道:“老爹你多少年没来了?”小十年过去了,下雨坟包都得打平了,您还想找呢?
朱家村的人携着铁锹之类,往下挖不多深果然掘到一副朽烂了的薄棺,里面的尸身已化为泥,骨架也烂得不太全了。张仙姑拿了个布袋交给祝大,祝大嚎啕大哭,边哭边去拣骨头。
祝缨又托起罗盘,再寻第二处。一气掘了四、五个不大看得出来的坟包,数一数,什么曾祖父母、祖父母。祝大前妻,即她的“大娘”,还有大娘生的两个哥哥,都摸了出来。一袋一袋地装好,又把原处填平。
朱家村的人咬着指头,有人落在后面低语:“神汉仙姑两口子都是样子货。看不出来,这老三真有点儿邪门的门道。”“嘘……别提。”“知道知道。”
祝缨突然回头,说:“嗯,这儿的事儿我都知道。”
惊得他们都住了嘴,不敢再多说话。
祝缨把罗盘顺手往袋子里一扔,心说:不知道陈相他们做了什么,这样下应该能镇得住了。
她是不怕有人揭她老底的,但是如果揭破得太早会误事。她这身份来历的事儿,根子在朱家村,朱家村的人不乱说比什么都强。陈相他们做初一,她再做十五,此后不再跟朱家村有太多的交集,事情也就过去了。
回到了村里,一边架起柴来烧骨灰,祝缨对朱家的长者说:“今年村子里,税上有什么难处吗?”
“哎?”
“等会儿我就回县里了,还得赶路赴任,会再见一见县令。村里实在有什么难处呢,我跟县令说一说,成不成的,是我一份心意。”
那位长者张大了嘴,深吸了一口气:“哎哟,我就说三郎打小看着就是个大气的人!”
朱家村还欠一点租子,以前是于妙妙的娘家能通县里的天,于妙妙死了、于平也死了,朱家村确实有点难。县里一旦往下摊派,朱家村以前摊得少或者不摊,现在就摊上了。
祝缨道:“好,我知道了。”
朱家村的人忽然就变成了祝缨的“父老乡亲”,各家翻箱倒柜地给祝缨凑骨灰坛子。长者十分留恋地说:“不如把太翁的骨灰留下来,咱们修个墓,这里有的是人看守哩。”
祝缨道:“那不干正事啦?还种地呢。我家这些个啊,以后会带京里的。我在京里还有些田地,足够安葬他们的。”
尔后又在村里设了一回宴,算作迁坟的宴,又让人去县里拉来酒肉,请大家又大吃了一顿。
父老乡亲们泪眼汪汪地送她一行人出村,老翁说:“可常回来看看呀!”
“只要有机会,”祝缨说,“干娘和二郎就托付给大家伙儿啦。”
他们都说:“放心放心!二郎闷声不吭的,也是个守家的好人呢。”
祝缨笑笑,扳鞍上马,带着家人走了。
离了朱家村没几里地,张仙姑把她叫到车边,问:“你还真给他们说话呐?!!!”她年轻时在朱家村可没少受欺负,至今堵着气。之前是为了迁坟、为了女儿的“案底”才忍了的。
祝缨道:“说话算数嘛!还得叫他们看坟看屋子呢。咱们以后真路过了,也还得来给干娘供一碗饭的。”
张仙姑嘀咕道:“那就这一回。你别老惦记着,我瞅着你怎么要成滥好人了?”
祝缨道:“我是不记仇的人么?”
她到了县城之后,把朱家村的难处跟县令提了一下,县令道:“唉,今年是有些艰难。”
祝缨知道今年年景并不算差,说是艰难其实仍然是有商量的余地的。她说:“这回晚辈离京并不单是晚辈一个人的事儿,前辈翻翻邸报,与我前后脚出京的多少人?”
“诶?”
“政事堂还是希望下面的亲民官爱惜一点民力的。”祝缨不用当县令就知道这县里还会在正税之外自己另加点捐税。再有,与县衙关系好的富户,既然不是官身仍要缴税,只要打点好了,他们的税也可以减免。但是县里又需要向朝廷上缴,于是一部分的租赋就落到普通人的头上了。
她点到即止,说完就向县令辞行。
县令还要挽留,祝缨道:“晚生身上还背着赴任的日期,不敢久留。日后有机会,再拜访前辈。”
县令这才送了盘缠,将她送出县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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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江和小黑丫头的车不远不近地就跟在祝缨的车队后面。
张仙姑心里总是不得劲儿,她对朱家村素无好感,一旦离开,提都不想提。离得远了,也就把这事儿扔脑后了,她现在就想着一件事儿——她怎么跟来了?
路边茶铺那儿陷了一辆车,祝缨叫人帮忙的时候张仙姑也觉得祝缨做得挺对。帮完了就觉得不对味儿,在朱家村,她一直留意着小江。朱家村的人还以为是祝缨带的一个女冠来做道场,也没起疑,小江也似模似样给祭了一祭。
从朱家村出来,张仙姑发现小江还跟着。到了县城,小江可没在跟着了,她松了一口气,心道:也难怪,就那个来历,心里有疙瘩要解。就是碰巧了。
她不知道,小江和小黑丫头在县城不与祝缨她们的车队住一处,她们来得早,就寻了间客栈住下,四处逛县城来着。祝缨一动身,小江也说话算数,算了房钱、驾上车,又跟队伍后面了。
她也不往上凑,却也不离开。
离了县城,上了官道,重新回到赴任的大道上,晚间宿在一处驿站的时候,张仙姑跳下车来,蹬蹬脚,觉得舒服了一些。猛一回头,看到一个女冠推开不远处一间屋子的门,她住进去了!
张仙姑还以为自己眼花了。
第二天上路,她就叫杜大姐:“你去瞅瞅,那个小黑丫头跟她家娘子是不是跟着咱们的。”
杜大姐老实人,看了说:“两个都着呢,她们赶一辆骡车,坐车辕上说笑哩。”
张仙姑眼前一黑。当着杜大姐,她也没有发作,忍到了这天又宿下,她把祝缨叫到了房里来。
祝缨进来说:“娘?叫我有事?”
张仙姑蹿过去把门给插上,又把窗户关严。
祝缨问道:“您这是怎么了?”
张仙姑压低了声音问:“那个,就跟咱们车后头那个,到底怎么回事儿啊?”
“哪个啊?!”
张仙姑道:“少跟我装算!就,你帮着抬车的那个!你主意大了,什么都能安排好,我们也帮不上你的忙,都听你的。可你不能这么安排!你现在是什么样儿?弄她过来,算什么?你想干什么?”
“不是我弄的,我要安排也不安排她跟着。她就是自己的主意。”
自打祝缨做了官儿,张仙姑很自然地就不打女儿了,连顺口骂两句都少,这回是真急了,反手就要打祝缨:“都说了,别招人家!”
“我没弄!”祝缨抓住了张仙姑的手,“跟我没干系。她还给府城姓许的修坟的呢。”
张仙姑心里不安,道:“修完了坟还不回去?那她这是为什么呢?她别是盯上你们两个了吧?你和花儿姐。对,花儿姐。你不懂,不怕贼偷,就怕贼惦记着,你的事儿,不能叫人总盯着你。知道不?”
祝缨道:“腿长她身上。她不跟咱们一处,我也能应付得了。您要真不放心,那我法弄她走?”
张仙姑气道:“两个孤身的小娘子,一个腿脚还不方便!你要把她弄哪儿去呀?”
祝缨看张仙姑极忧心自己,她虽不怕小江,也不能不顾及母亲。她说:“那这样,她这一路也就是为了散心,觉得无趣了自己也就离开了。咱不招她,行不?
自己的路得自己走。
咱们是走官道,她半路要是走偏了,我也不能官儿不做就追着她去照顾。她什么时候离开我也不干涉。她要一路跟到底,又要回去了,我给她开张路引,让她拿着回京。她要是留着也住下了,我就当她是治下一个游方的女冠一般的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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