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匠跪在堂下, 心中惴惴。
从犯罪到现在他也知道官府的一些惯常做法,比如一见面就来一顿好打。
杀威棒二十起步,遇到心狠的上官就是上不封顶, 四十、八十都有的,还有直接打死的。官员没有责任保证每一个到“烟瘴之地”的囚犯长命百岁, 报一个“水土不服”又或者“妄图逃逸”都算是正当的死亡理由。
祝缨打量着石匠,这人在案卷上写的是四十岁,已有了白发, 一部乱糟糟的胡子, 一身短打扮,光脚穿着双脏兮兮的麻鞋。石匠的胳膊比寻常人粗些, 手也显得有点大,整个人灰扑扑的。
她早看过石匠的档案了,石匠是杀了弟弟和侄子才被判的流刑。因为他是兄长、伯父,身份占优,所以没给他判死刑。杀人的原因案卷里写得比较模糊,只写了个“不和”, 具体怎么不和的也没写,石匠也不肯多说。事实俱在, 就给判过来了。
祝缨道:“你儿子跟过来了?”
石匠心里一突,慌忙说:“小儿并没有杀人!”
“嗯?不打自招?”
“不不不不, 真的都是小人一个人干的!”石匠口拙,只会反复说事情都是他一个人干的, 跟儿子无关。
祝缨摆摆手, 衙役们就喝止了石匠, 他们跃跃欲试, 有点想打人。
祝缨没有再提石匠所犯的案子也没有要先打他一顿的意思, 转而问起石匠都会干什么。石匠道:“凡石头上的活计,都会!”
祝缨问道:“会刻碑么?”
石匠道:“那算容易的活计了。只要有稿子,做起来就简单些。”
“仔细说说。”
祝缨会许多杂活,比如木雕之类,甚至能自己在乡间搭窝棚,但不包括跟石头干仗。凡要用大力气的活儿,她都不怎么会干。雕个小印章还行,石匠的活儿她就没怎么干过了。
石匠道:“第一要选好石料……”
石头遍地都是,适合刻碑的石材却需要用点心来选,不是所有的石头都适合用来刻碑的。碑常会经受日晒雨淋,得防这个。石材不能脆,那样动工的时候就容易坏。如果是用来作碑,就需要比较大块的石材……
他讲起本行来比说案子话多多了,祝缨又问他工期:“我要刻十六篇短歌,每篇一通碑,百来字,要多久?”
“看工。熟工就快、生手就慢还干不好,要好看点儿就费力,胡乱刻点儿就很快了。想要刻得字深些也更花功夫,只在碑面上胡乱划几道浅痕就会快。字大字小费工也不一样,字太大和字太小的都更费劲,差不多大小的就好干。”石匠说。
祝缨亮了一下自己的拳头,问道:“这么大的字儿。”
石匠看了一眼她的拳头,说:“使得。”
祝缨道:“好,我正有一件差使要派给你!”
福禄县就有采石场,靠山的地方石材是比较常见的。难的是福禄县山地不少,道路不太好走。祝缨对石匠道:“明日你随我去看看,石碑不必太大。”她的计划是每一篇一块碑,这样也方便运输。
石匠先干着,立一份在县城里当模子。等春耕结束后,全县的石匠得闲了,再征他们今年的徭役来刻石碑。
石匠道:“是。”
祝缨道:“你儿子有你这个手艺吗?”
石匠还没站稳便又跪了下来:“大人,小人犯的案子不干小儿的事儿啊!”
祝缨没再说话,摆手示意将他带下去。这样的事儿本来不用小吴亲自去管,他仍然插了进去,跟石匠走一在一起聊天。就刚才,他听出来了石匠是北方人,不是京畿,但也离得不远。
人在异乡,听到相近的乡音都会觉得亲切。小吴又不是祝缨这样的官员坐在上面握着石匠的生死,他热情地跟石匠走在一起,说:“到了这里就好啦!咱们大人最是宽厚的一个人,你只要接下来不犯事儿,老实听差,不会亏待你的。又英明,你要是有什么冤情也可以跟大人鸣冤,求大人为你作主。”
说着,从荷包里摸了条槟榔给石匠:“尝尝。”
石匠接了,也不知道要怎么吃,他低头不语显出有心事来。
小吴对衙差使了个眼色,自己一个人带着石匠去大牢里住。路上又说:“旧营已破败了,你们先住这里,等忙完了春耕,再收拾那边。收拾好了,你们父子就能一块儿去住啦。这里是大牢,倒不好接了令郎过来了……”
他发现只要一提“儿子”,石匠就紧张,他就借着这个诈石匠。哪知石匠嘴很严,回到大牢住下都没说什么。
小吴心道:我还治不了你?
他全家都是干小吏出身的,自己也没有辜负这么个出身,临走之前,扶着牢门的门叹了口气:“哎,庞石匠,你儿子会说方言吗?福禄县这个地方,人都不懂官话更不懂旁的地方话。”
庞石匠自己被押进大牢,并不知道祝缨已派人将他儿子等几人暂放到庙里寄居,一时慌了,往小吴身边靠近了一点,道:“这可怎么好?这可怎么好?”
小吴耸耸肩,转身就走。庞石匠一个箭步冲了上去扯住了他的袖子,将小吴吓了一跳!小吴两□□替着原地蹦了几蹦:“亲娘哎!~你干嘛?”
庞石匠跪了下去:“小官人,行行好,帮我找找我的儿子!”
小吴道:“这话奇怪了,他又没犯法,我找他做甚?哎,咱们大人一向讲理讲法,咱们这儿从来不兴私刑的!你可别冤枉我。”
“我不是,我……”
小吴脸上作出不耐烦的样子,脚却没怎么挪,憋得庞石匠只得吐了点实情:“我的孩子是好孩子,是我无能,我自己窝囊,不能叫他也接着受气了。”
小吴转脸就走,庞石匠跟着追了两步就被火气很大的典狱喝住了:“那个老贼,你要做甚?”
庞石匠没理会典狱,他双眼流出泪来,道:“小官人,人是我杀的……”
典狱的同僚们因为赌钱被打了不能当值,他肉眼可见的得替这些人多值两个班,非常不耐烦地说:“当然是你杀的,不是你杀的,你能到这儿来?啰啰嗦嗦说这许多!”
庞石匠听不懂典狱的方言。
他只看得出来人家不高兴了。想起来小吴提到自己儿子的语言不通,他更慌了,又说了一句:“小官人,不干小儿的事儿,人是我杀的……”
小吴服气了,怎么就这么不开窍吗?他气呼呼地走了,走出男监眼珠子一转,跑去找到了侯五,如此这般一说。
侯五道:“你小子浑身的心眼子就好猜上官的心思!”
“羡慕吧?羡慕不来的!”小吴得意地说。
“呸!显摆!这么显摆招人恨!”
“这不是知道侯老叔你不是那样的人么?怎么样,帮个忙呗?我请你喝酒。我想大人一准是想知道她要用的人的底细的。判了流刑的多少都背着点重罪。万一死性不改……”
侯五道:“行。”
换了侯五去男监。
福禄县男监管得不如大理寺严,侯五算县衙的自己人,典狱就让他进了。侯五跟他说不两句,就说:“刚才小吴气哼哼的走了,出什么事儿了?”
狱卒道:“翻来复去就那一句话……”
侯五是会官话的,叫过来石匠慢慢聊,他不会说话,直通通地道:“你就这么心疼你儿子呢?他跟你走了三千里,你一个囚犯张口叫人信他是个好孩子,你有那么大脸么?”
庞石匠难过地哭了。
侯五道:“哎哎哎,别哭了,到底怎么回事儿?”
庞石匠道:“都是我的错……”
“你还矫情上了是吧?会说点儿别的话吗?”
庞石匠一噎,侯五也走了。回去对小吴道:“呐,想到大人前头的事儿可不是那么容易办的呀!还怕几个囚犯怎的?咱们看紧点就是了。”
小吴不免觉得丧气。
晚上吃饭的时候跟曹昌一起吃,曹昌说:“小吴,明天一早你多费点神,我得出去办件事。”侯五感兴趣地问:“什么事?”曹昌道:“把庞石匠的儿子也叫上,这小子也会干活。”
小吴和侯五大吃一惊:“什么?!你怎么知道的?”
“大人派了杜大姐去庙里……”
小吴确实是个机灵人,他担心的并没有错,谁手上一堆流放犯也不能心太大。祝缨自己不怕,还有父母亲人,还有满县城的百姓呢。她先把这些犯人的亲属安排到了庙里,再让女仆去庙里“还愿”,顺便跟借住在庙里的犯人亲属聊上一聊。
杜大姐京城人,官话说得也可以,不但能跟庞石匠的儿子套话,还从兽医娘子那里又探听到了一点别人消息。一字不漏地复述有难度,说个大意还是可以的。
据杜大姐回报,庞石匠的儿子是自愿跟着爹过来的。
侯五道:“这不废话么?他又没犯法,哪个能押了他来?”
曹昌道:“那不一样,他爹也是为了他。”
“怎么说?”小吴问。
“这得说到他阿翁阿婆了,偏心,总是把大儿子家当牛马使,拿了大儿子的补贴小儿子。有活儿大儿子家干,吃喝都贴给小儿子,大儿子一时手紧拿不出来,就要骂大儿子全家不孝,咒他们横死。庞石匠在外面出工挣钱,他娘子在家就干全家的活儿。小儿媳妇连碗都不刷,大儿媳妇连柴都要劈。累死的。”
“哎哟。”小吴和侯五都感叹了一声。
“原本想,熬到发送走了父母也就得了。不想老的脑子也不清楚,临死前逼着大儿子发誓,他们死了以后,大儿子还得跟他们在世时那样看顾兄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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