死了两个人了,少尹也该过问了吧?祝缨想。
年轻的狱卒冲她的背影翻了个白眼,问牢头:“这小子有些古怪呀,什么夜里看不见,怎么不再问问呢?他肯定知道什么,上个夹棍就什么都招了!”
牢头道:“你小子,就是从小过得太好了,没受过亏呢。这是夜盲。贫苦人家常有的毛病,吃得不好就容易得,但凡能吃上几天好饭就好啦!”
“咦?”
牢头道:“你以后就知道了。你爹跟我是把兄弟,叔叔我少得不教你一教,你好好学着。先把那个老马叫过来,再将他们对面的犯人提两个过来!”
问过了老马和对面囚室的囚犯,证实了祝缨说的无误。头一天白天的时候,许多人见证了老胡和斯文男子那一场鸡飞狗跳。是的,我们都见到了,老胡还“征用”了讼棍铺上的秆秸,把讼棍打了一顿呢!犯人们还提供了老胡和讼棍的旧怨——讼棍收了钱,却没有能够将老胡营救出去,老胡还是落到了少尹手里蹲了大狱。
牢头和狱牢们又把斯文男子给拘了来!对这个人就没有对祝缨那么“客气”了,他们心里已经认定了斯文男子必是有问题的!上来打得更狠!
“说!是不是你心怀不满害死了胡大?!”
斯文男子被打傻了:“不是我!”
“不是你,还能是谁?!”
证据十足还不肯招认?狱卒们上去就是一顿暴打!也是合该这斯文男子倒霉,他干的就是包揽诉讼的营生,衙门里的人看他就是个“奸诈狡猾”的考语。这个杀才,给足了钱,他能亲自把良心剜出来喂狗!
胡大打了他,他能不报复?
那不能够!
这个锅,你背也得背,不背也得背!
可怜斯文男子一介斯文败类,也是智计百出,却被牢头和狱卒内定了要给他扣一口大锅!一定是这个长了一百个心眼儿的败类,偷偷藏了筷子,与胡大结了仇,就半夜害死了胡大!
牢头和狱卒也不求自己就将事情查个水落石出,打到斯文男子受刑不过承认了“心怀怨恨”,让他画个押,狱卒们也就满意地离开了,把斯文男子像拖死狗一样的拖回了囚室一扔!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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斯文男子被扔在了地上,老马也不去扶他,精瘦男子也不去理他,祝缨更是看也不看他一眼。
眼下通铺一分为三,老穆见老马和祝缨都有两条被子,也很自然地将斯文男子的被子拖了来铺了。三个铺都整理得清清爽爽,除了祝缨的那一份铺了草垫子,其他两个人的是秆秸之外,一人两条被子,三个人的铺盖就齐活了!
通铺还挺长,三人离得比较开,还能在铺尾给斯文男子留一小块地方。
祝缨又把马桶挪了个地方,离通铺远了些。这些囚犯真是无聊,非得把马桶离某一个铺位那么近!不会往边儿上再挪一挪吗?这群贼皮,就是故意整治新来的呢。
我就不一样了,祝缨想,我是讲道理的人。
祝缨很好心地对老马和精瘦男子说:“要枕头和垫子吗?就是编得慢点儿,我现在手疼。”她展示了一下手指。
老马笑了笑,看到被扔在地上的斯文男子:“问问你文叔吧。”
祝缨摇摇头:“他不是好人。”
老马挑挑眉,祝缨道:“他早起就看出老胡出事儿了,偏叫我去看,推我顶缸呢。”
老马笑出了声。
祝缨又问精瘦男子怎么称呼,男子道:“你这年纪还是叫我老穆吧。你怎么称呼呀?”
祝缨道:“老三。”
顺手扯了点秆秸又在手指间编绕着,其他牢房里传出来聒噪声来:“逮住了,逮住了!”祝缨去看了一眼,却是犯人们捉了只肥大的老鼠,正商量着要吃呢。祝缨道:“又不是竹鼠……”
老穆笑了一声。
老马道:“后生,别再生事。”
祝缨道:“哎,我不惹事,也不怕事,我等着回家呢。”
老马、老穆、祝缨三人坐在铺上聊天儿,老马就问祝缨:“后生,为什么进来的?”
祝缨诚恳地道:“我到现在也闹不太明白,大约是上头嫌我不够明白,叫我历练历练吧。”她伸出右手食指往上指了指,想的是老天爷让她开窍。至于老马、老穆理解了多少就见仁见智了。
老穆问道:“外头怎么样了?你烧的哪一炷香?”
祝缨道:“我才来,您也别问我太多,我也不问您太多,现如今京城地面上各路神仙正各显神通,我也说不明白。”
三个人慢悠悠地聊着,全当斯文男子不存在了。
到了吃饭的时候,也没人帮斯文男子打个饭,更没有人在睡觉的时候给他一条被子。斯文男子挣扎着爬上了通铺,想要抢祝缨的被子,被祝缨往膝上一踢,就骨碌到了铺下,趴在地上蛄蛹了好一阵儿。
斯文男子简直不敢相信自己的处境,抬头瞪着祝缨:“你!”
祝缨面无表情地看着他:“去。”
老穆笑了一声:“你也太斯文啦。”他对斯文男子就一句话:“滚!”成功地把斯文男子吓到了马桶边儿缩着。
这是牢里时常会发生的事情,总有人被欺负,也总有人被欺负死。有的是因为软弱,有的是因为运气差,有的人是因为讨人嫌。外面盛传□□犯会被同监的鄙视殴打,这话并不准确,看潘宝,之前就过得挺滋润的。
斯文男子总与这些江湖匪类、人间败类打交道,他总能占到些便宜,从这些刀头舔血的人手里分一杯羹,却没有想到自从进了这间牢房居然一文钱也没能赚到,反而落到了这个境地!
他嘶声哀嚎:“来人啊!要冻死人啦!我冤啊……”
这也是牢房里的保留曲目了,常有人喊冤、诅咒等等,狱卒开了总栅,过来拿刀鞘穿过栅栏劈头盖脸一套打,又骂祝缨等人:“贼皮!还不把他弄到铺上去?!”
祝缨也不硬扛,跳下铺,拖着斯文男子的一条腿往铺上拖。老穆跳了下来拖另一条腿,两人把斯文男子往铺上一扔,老穆眼力还不错,也没有夜盲,问祝缨:“你干嘛呢?”
自从吃得好了,祝缨也不是个夜盲了,她说:“怕他咬我。”
她手上还有两件旧囚衣没还回去,这两天连死两个,狱卒没来得及收回囚衣,她把身上那件破烂的换了下来穿了件整齐的,用破衣服将斯文男子的嘴巴给堵住了,又用另一件囚衣将他手脚给束缚住了。扯了点草盖在了斯文男子身上,然后放心地睡觉了。
老马道:“后生,心狠呐。”
祝缨道:“我倒想好心把他送给您暖被窝,要不要?”
老马道:“不要。”
“老马,心狠呐。”祝缨说。
老穆难得笑了一声,说:“你们两个呀!老马我是知道的,后生,你这也……”
祝缨道:“你猜,他会不会半夜爬起来咬死我?他不敢恨你们,却觉得我该被他欺负,一旦欺负不成就要恨我。这种人,占不着便宜就觉得亏了,你放心,你就拿去。”
老穆不吭气。
三人好好睡了一夜,第一天一早,祝缨把斯文男子身上的囚衣解开,发现这人已经烧得很厉害了。祝缨也不理再落井下石,却也没有什么好心去管他。
她饶过了斯文男子,狱卒们却不肯饶过,又将斯文男子拖出去一套审。照例也是什么都审不出来的——这事儿确实不是斯文男子干的。
一顿臭揍之后,斯文男子又被扔了回来,“同窗”三人照例是没人理会他的。三人一处处闲聊,祝缨记性好,随口说了点她进京来见到的京城景象,老马就闭着眼睛说:“还得乱一乱呐!后生,别嫌这儿不好,这儿可比外头清静多啦!”
老穆道:“你坐得住,我还挂念外头的兄弟。”
老马道:“进来你就安心住着吧,你那外头的兄弟啊再不收手,非得叫打死不可!”
老穆和祝缨都问:“怎么?”
老马是个老江湖了,就说起了一十年前一位青天。百姓眼里的青天,通常不需要多么宽仁慈和,只要肯对欺负百姓的人下手。老马下巴一挑:“什么流氓无赖、地痞讼棍乃至花臂,拿了来一顿乱棍打死,街面就清净了,百姓都说他是青天要立生祠呢!闹事的一除,他就是天天睡大觉喝大酒,照顾太平无事,百姓当然会念他的好了。现在这一位呀,有点那个意思,又比那一位讲点道理的样子。”
因为年轻时见过这阵仗,现在街面一乱,老马就凭经常觉得不妙,一是躲避江湖风雨,更是要躲避朝廷的重拳。
祝缨道:“真要这么厉害,怎么老胡和潘宝还敢犯事呢?我不信!他们是什么来头?”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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