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撕心裂肺的哀嚎,勉强唤醒了近乎失迷的剑依楚。
“钜子他,他这一生背负太多,却不曾为自己而活。苍生所受的一切苦难,都被他归咎于自己的无能。我、我只觉得心疼……”
“他欠你的,我为他偿还了。这世道欠他的,我也还上了……”
他已被痛苦彻底吞噬。
“你这是何苦!!!”
剑依楚回光返照般,左手握住了他颤抖的手,右手轻抚着他的脸颊,轻叹。
“我本想为他考虑,不顾他的禁令,毒死你一了百了,但见你一如既往心善,终是不忍……你本该是他最好的战友,放下吧。皇朝雪大人,你的心就如这风中的落叶,无论飘到何方,总会有个归宿的。墨家,正是你的归宿……”
泪水模糊了他的双眼,曾经稍感慰藉的心,回归孤寂与苦痛。
“依楚!!”
远处传来悲痛的呼唤,正是钜子带人赶来。
依楚望着泪水夺眶而出的钜子,道:“我、我见不得您流泪……”
钜子揭下了自己的面罩,擦了眼泪,强忍悲痛,跪倒在她身前,自责万分:“你离开这么久,我早该想到的……”
“能保护钜子,三生有幸。只愿来世,人间烽火已靖平。”
现场急救无效,一代女侠香消玉殒,众人悲痛欲绝。
剑依楚的遗体,被葬在这小河边,远方便是高僧开凿的石窟。
众人吊唁之后,都被钜子遣散,只留下皇朝雪。
白衣相望。
“你……”
现在的皇朝雪,已不知如何面对他了。
不共戴天的仇人,却是自己今生挚爱拼死保护的领袖。
他只是冷眼注视着皇朝雪,眼里杀机毕露。
“三日之后,午时,你我便在此处决一死战,了断你我之间的恩怨。”
这一刻,皇朝雪注视着他,只感到眼前的墨家钜子异常陌生,郑重点头。
“明白了,我会赴约。”
三日之后,皇朝雪于辰时提前赴约,却见他早已在此等候多时。
香冢之前,当世刀界与剑界之巅峰,终于相会,却是……
“你擅长用刀,为何改剑?”
他一脸杀意,见皇朝雪未曾带刀,厉声质问。
皇朝雪只是淡然回应:“出剑。”
刹那间,河边剑影横飞,足以令人目不暇接。
落英缤纷,两人已激战了整整两刻钟。
他招招逼命,皇朝雪左肩已一处负伤。
这一刻,皇朝雪终于意识到了:自己面对的是天底下最精绝的剑术,即使自己改用宝刀,也未必是他对手。
他已全然没有了昔日墨家钜子的悲悯,只有滔天的杀意,招招逼命也激起了皇朝雪的凶性。
双方已经到了决胜时刻。
“死!”
随着他一声暴喝,利剑横扫而来,直取咽喉。
皇朝雪也打起十二分精神,刺出今生最快一剑。
风息,留下满地落叶。
皇朝雪这一剑,刺中了他的左肺。
他一剑挥来,却只斩断了皇朝雪右肩一缕头发。
一如当初皇朝雪只斩东野恒那一缕断发。
“你……”皇朝雪震惊地望着脸色苍白的钜子,看他的眼神从凶狠转为往日平静,连忙将他扶住,“你本可以先我一步将我斩首,全身而退,为何在关键时刻收手?!你在羞辱我么!!”
他只是失笑,道:“你这一剑,斩断了彼此恩怨。我这一剑,给了你自由。”
一刹那,皇朝雪只感到眼前世界支离破碎。
原来这位墨家钜子死志已决,他的愤怒,他的杀意,都是为了逼迫自己全力以赴,以报血海深仇……
自己刀法更精妙却改刀为剑,本就是有心赴死,到头来,赴死的人却不是自己……
“为什么?钜子!我值得你如此牺牲??”
皇朝雪悲痛的颤声询问,让他抬起眼皮,点头道:“即使重来一次,我仍然不会改变对吐蕃的谋略。只是,对你和依楚的确很不公平……”
闻言,皇朝雪为他止血之后,哀声道:“此生我不曾有过自由,更不需要。刀皇剑尊已死,今后只有皇朝雪为墨家而战。”
这一次,皇朝雪用的是细剑,经过紧急施救,秦勋大难不死。
一个月后,皇朝雪与钜子受乐尊和尚之邀,赶赴石窟。
“二位大侠济世救民,堪称侠之大者。小僧恳请二位行个方便,先为石壁首画一幅。”
面对高僧的盛情邀请,二人不忍拒绝,联手作画。
画中女子翩翩起舞,宛如谪仙。
正是微笑轻舞的剑依楚。
远方佛寺送来清明钟声,二人望着作好的壁画,眼神坚定。
她会以另一种形式活着,永垂不朽。
钜子道:“我这一生亏欠的人,太多太多。”
皇朝雪道:“我又何尝不是。”
乐尊和尚只是微微颔首,注视着二人。
这一次他没有安慰。
这两位的境界,并不需要他来安慰。
二人回到剑依楚墓前,皇朝雪问道:“钜子以后有何打算?”
钜子神情凝重,感慨不已。
“我本是鬼谷后人,又得恩师养育,兼修纵横家与墨家智慧,但也深感人力有限。历史洪流,非你我二人可以阻挡。后来我拜访诸葛丞相,问他是忠于百姓还是忠于帝王。他说:高祖始终感念苍生困苦,可为明君。时代或许会有发展,他只想在当前时代做好自己的本分,为后人留存希望。”
“那一刻我便想通了,诸葛丞相还在世,我依然四处布局,但不会威胁大周朝廷。待他百年之后,视情况,便宜行事。”
皇朝雪点头:“往后,我会毫无保留配合你行动。”
此后,皇朝雪执意对外宣称,是自己杀死巴蜀侠女楚仪,但也成为墨家一员,隐姓埋名,为墨家而战。
往事一幕幕浮上心头,皇朝雪眼里随之浮现哀伤,率众南行。
“钜子,你可曾对自己公平过。”
大楚,东方偏南,乐民郡。
月凉如水。
长久的战乱与苛捐杂税,透支了当地民生。
乔装打扮的墨家钜子,秦勋,一路躲避吴王与天日教追杀,来到一处小摊外,捂着隐隐作痛的左肺,剧烈咳嗽。
“南国,也有如此凄冷的时候……”
摊主是名老者,上前不停鞠躬,一脸歉意解释:“客官,我们这里刚要打烊,只剩米饭了……”
秦勋微笑道:“无妨,就请老先生来碗米饭。”
他来时便已瞧见,这摊子了就只有一个锅和几个碗,根本就没有什么菜肴。
那老者却是面露难色,支支吾吾道:“客官,那个……”
秦勋见他如此,更感心疼,连忙掏一块碎银子给他,道:“我倒是忘了,最近到处都是吃霸王餐的,该先付钱。”
老者满怀感激道:“多谢客官理解!这年头,大家的日子过得也太苦了,都是自身难保!唉!宁为太平狗,莫作离乱人!”
秦勋只是望着老者背影,轻声呢喃:“等两国一统,这苦日子便能结束了……”
片刻之后,老者端着一碗粗米饭,等秦勋吃完,又将那块碎银子送到秦勋面前,一脸客气。
“客官,这钱太大了,老夫着实找不开。您一看就是个好人,这次就当请您吃饭,下回您再来光顾便是!”
“这怎么行!碎这子也不足一两,老先生您收着,不必找了。”秦勋连忙道。
二人正推让间,远处传来一阵怯生生的呼唤。
“官人……”
秦勋侧头一看,原来是一名衣衫不整的女子,蓬头垢面,但仍可见姿色。
“官人,您能给我一碗米饭么……”那女子弱弱地说着,似乎生怕他生气,连忙补充道,“吃完一碗米饭,我就陪您睡一觉……”
秦勋一怔,见老摊主突然欲言又止,连忙道:“老先生,正好,给她一碗米饭。”
老者连连点头,为那女子上了一碗米饭。
“莫急,慢些吃。”
那女子哪听得进秦勋的话,狼吞虎咽,迅速吃完,又眼巴巴抬头,看着秦勋,颤声道:“官人,能、能再给我一碗米饭么……”
不等秦勋回答,她连忙补充道:“我说话算话,吃过您几碗米饭,就陪您睡几次觉……”
秦勋又取出一枚碎银子递给摊主,道:道:“老先生,给她管饱。”
那女子一连吃了四碗之后,起身对秦勋道个万福,柔声道:“官人,您请……”
不等秦勋开口,那老摊主抢先一步道:“客官,她、她染了花柳啊……”
秦勋一惊,再看那女子,她已掩面而泣,躲去角落里。
老摊主解释道:“老夫着实不忍瞒着您……您莫要生气,就当是老夫请您和她吃饭,这钱老夫也不收了……这孩子的家人都死于兵荒马乱,连个名字都没能给她取好,她这些年来为了活命,每晚就只能像今晚这般,来我摊上找客人乞食,就……”
闻言,秦勋眼里已有了泪光,推回老摊主递来的碎银子,起身走向那女子。
那女子惊恐跪下,声泪俱下。
“官人,我不是故意要骗您的,只是好些天没吃过饭了……您随意处置我吧!”
秦勋只是扶起她,替她擦了眼泪,将一袋银子放在他手上,轻声道:“我有急事不能久留,这些钱你拿着,把病治好之后,找个安全的地方,好好过日子。”
手上沉甸甸的银子,让那女子震惊呢喃:“为何要送我……”
秦勋郑重道:“是这世道欠你的。”
闻言,她已再次哭成泪人,想要归还钱袋,却拗不过秦勋坚持。
她急问道:“恩公,您叫什么名字?”
秦勋道:“认识我,只能给你带来灾难。你小心过日子,便是对我的回报,将来自会有人挽救大楚百姓于水火。”
那女子也不敢多问,只是千恩万谢,在秦勋的目送下,消失在小巷子里。
秦勋又向老摊主道了声谢,便也匆匆离去。
大楚局势依然恶劣,吴王与阿喀琉斯联手,封锁边境各处郡县,通缉秦勋与所有墨家子弟。
两天后的夜晚,一路游击的秦勋重回这乐民郡。
“老先生,那位姑娘可还有来过?”秦勋吃完米饭,忍不住询问。
“托您的福,她正在治病,再也没有来这里乞食了。”老摊主满怀敬意道。
秦勋欣慰一笑,突然神色一变,催促道:“你快收摊,有官差来了!”
言语间,秦勋已经奔出十丈之外,一脸错愕的老摊主也连忙收拾锅碗,躲回家中。
远方很快就传来了暴怒的咆哮。
“捉拿妖人秦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