莱城果然繁华,城内人头涌动,处处都是烟火气。城内有高墙深院的大宅,更有连绵成片的棚户,倒是与曲柳镇有些相似,只不过比曲柳镇多少要富一些。
卫渊在城内穿街走巷,既不避忌大户的凶狠家丁,也不嫌弃棚户区到处污秽的粪水。就这样走着、看着、偶尔谈上几句,一整天就过去了。
入夜时分,卫渊才来到郡守府,郡守已经摆好宴席相候。
郡守身形清瘦,已经有些年纪。他名为王端,四十年前的进士,今年七十有余,修成法相已有十一年,再无寸进。
酒过三巡,寒暄已过,就进入正题。
卫渊道:“久闻莱城富庶,今日一见果然名不虚传。我初治地方,还有很多事看不懂,想向王大人请教。”
“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卫渊道:“我有两问。一是城中人似是比户藉所载要多得多,不知从何而来。其二,城内许多设施年久失修,以莱城富裕,应该不至于无力修缮才对。”
王端呵呵一笑,道:“卫大人这是考校下官来着。首先说人,莱城现在在册户数十八万九千,实际恐怕多了一倍不止。但是多出来这些人不在官册上,而是在各高门大户的私册上。”
卫渊若有所思:“是因为户税?”
“正是。”
西晋有户税,也即是俗称人头税,以登记在册的户为基础缴交,所以自古以来一向有人茂则税足的说法。
卫渊一路细问,王端倒真是知无不言、言无不尽。
城中众多人口为了免交户税,选择把自己卖给了大户人家,变成不在册的奴仆。而城中大户不是姓许就是姓吕,这两姓就占了八成,其它一成多则是李、徐、宝等。非是豪门的大户加起来还不到半成。
此时酒到微醺,王端话就说得深入了些,道:“卫大人,你刚才两个问题其实是一个问题。莱城看着富裕,实际上库房空虚,哪有钱修缮街区?我这里每年的岁入银子,您知道有多少是来自大户吗?”
王端也不需要卫渊猜,说话间就伸出一根手指。
卫渊大为震惊,道:“一成?”
王端点头:“只有一成!而且这一成中,大部分还是从七姓之外的本地豪富手中收上来的。在册那十八万户,贡献了九成税银。”
“若是不计税银,只看收入呢?”
王端笑笑,道:“卫大人又在考校我了,此事都无须胥吏细查,稍微看一下就能知道,论收入的话,这个比例得倒过来了,恐怕还不止。”
“也就是说,普通百姓用一成收入,交着九成的税?”
“普天之下,皆是如此。”
卫渊笑道:“我看几处大宅所在街区相当齐整干净,修缮费用不会都用在那里了吧?”
“卫大人说的是上三区啊,确实把所有费用都填进去了,仍是不够。要大户们自掏一些腰包,才有今日这般模样。”
“原来如此!喝酒!”卫渊举杯。
后面的问题已经无须再问了。比如为何有些小店明明生意兴隆火爆,店主却穿得破破烂烂、里面也是家徒四壁。九成税银,就是答案。
而且上三区大户们还需要自掏腰包修缮街区,想必也没少给王端施压,要他多收税上来。
酒足饭饱,卫渊告辞。
临别之前,卫渊又问了最后一个问题:“为何不从大户那里多收点税?于他们而言,不过是九牛一毛而已。”
王端道:“卫大人身居高位,岂会不知收银子虽然有多条道路,但每一条都是千难万难?从古至今,天底下只有从草民头上收税最是简单。”
“收得太多,岂不就是要官逼民反?”
王端呵呵一笑,道:“那下官宁可多剿灭几路反贼。”
卫渊行了一礼,道:“多谢王大人指点,告辞。”
目前卫渊身影消失,王端才回府,吩咐关上大门,然后摇了摇头,吐出二字:“幼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