立之于己,施之于天下,则凶人戢其暴,诈人敛其奸,顽人砭其愚,即欲乱天下而天下犹不乱也。功被于天下,而阴施其裁成之德于匪人,则权之可乘,势之可为,虽窜之流之,不避怨也。若其权不自我,势不可回,身可辱,生可捐,国可亡,而志不可夺。
虽然,天亦岂必以我为匪人之饵,饱彼而使之勿脱于钩哉?故鲁以不用百牢亡,犹不亡也,况乎其未必亡也;景伯以不用百牢亡鲁,犹存鲁也,况乎其未必亡鲁也。
以夷而摈吴乎,则何如其无会与!若谓吴而犹是周室之懿亲也,天弃之,任之而弗治,犹弗忍也,矧忍成其恶以极,使必亡哉!任天而无能为,无以为人;助天而成其乱,抑非以任天。人道废而窥天下之祸福以为机阱,故小人之视天也,日见其险阻而不知其平康也。
夫叔向、司马侯之流无论也。景伯者,学于圣人之门者也,而志趋之卑,识力之弱,亦且不免。甚哉,习气之陷溺,虽贤者而莫能振也。故孔子思狂士,唯其脱略流俗之机智,以崇其志言焉耳。
公山不狃故道吴于险哀公八年
过而能悔,悔而能改,君子之上修也。虽然,有辨。子之称颜子曰:“有不善未尝不知,知而未尝复行。”
复行者,易事之辞也。事变之无方,宁必前局之未竟,须竭力以反其故哉?故善悔者,不悔其过,而悔其所以过;善改者,不期反之以掩其过,而改以后过之不再。一过之愆,而终身之警,触类旁通,蔑不臧矣。
不善悔者,知其过而不能自宁也;不善改者,已成乎不可反之势而欲矫之以反也。于是左入于葛藟,右困于株木,烦冤错缪,大败而小收之。昔之过于彼者已过矣,矫今之未过以掩昔之过,而又过于此矣。
如河之东决,方陷东邑而为墟,乃复障东流而决之西,冀以杀东邑之横流,而西邑又陷。前无能瘳,而后又甚焉,则公山不狃是已。
不狃怙私邑以亢鲁,其于鲁也。罪成乎不赦矣。乃其所以陷于恶者,事是君而弗能,私以求逞其志也,去而事吴。寻其奔窜之由,溯其陷恶之故,能自省焉,则惟忠以事主之犹可救沉溺于末流也。豫让悔范中行之未报,而并其志于智伯;魏征悔玄武之未死,而笃其忱于贞观。
若二子者,不悔其覆水之流,而改之于更弦之调,许之迁善焉可矣。乃不狃方事吴而志又移于鲁,则其所以事吴者犹事鲁也。导吴于险,恶足以偿叛鲁之愆哉?已决于东,而又决于西,无所往而不为滔天之横流。然则不狃奚悔乎?悔者,所以甚其不知悔也。
昔者得志于鲁而不逞于鲁,今者得志于吴而抑不逞于吴。吾知令不狃之复得归鲁,而所以乱鲁必又如其乱吴也。今观不狃之言说,称君子怀宗国,习于礼而思致于用,亦既异于叔辄之怙恶而不悛矣。
乃隐其宗国之恶焉,正也,辞而无与其事可也;巧为吴用而阴为鲁庇,心愈劳,事愈谬,天下虽大,且将措手足而无所容覆,不若叔辄之直情而径行矣,则甚哉悔过者之不知所悔,有如此夫!
悔不忠者迁而忠,非必前日之君也;悔不信者迁而信,非必前日之友也。改之一旦,如雷之奋起于地中,昭苏万物而无所回护,斯以为善学颜子者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