晋悼公之嗣霸无能为于楚,而仅争之郑;无能为于郑,而自疲其师。霸无足以霸,而中国无霸,于是而盗起焉。
郑杀三卿,卫杀絷,陈杀夏区夫,乃至蔡杀君,鲁窃宗器,莫知所致而自致焉。八十年之中,盗蜂起于朝市,而郊野可知已。《易》曰:“小人而乘君子之器,盗思夺之矣。上慢下暴,盗思伐之矣。”王不足以王,则纤士盗道;霸不足以霸,则细人盗兵,岂不验与?霸者,王之绪也。天下无王,而霸摄焉;天下无霸,则虽有王而王无绪矣。故《诗》曰:“四国有王,郇伯劳之”,尤重乎霸也。
自汉以下,天下固有王矣。王孤王于上,而绪无因累之系,于是乎盛则盗戢,衰而盗张,数千年之间天下无百年而无盗也。赤眉、铜马、绿林、黑山、黄巾、于毒之戕汉,王、窦、高、翟、朱、徐、三刘之亡隋,仇甫、王仙芝、黄巢之灭唐,方腊、曹成、李全、时青之残宋,徐、倪、韩、李、方、关之殄元,闯、八、革、操起于二十年之中而为天下裂,乃至国势犹张,人心未解,而赤丸之所斫,绣衣之所按,与夫二征、孙、庐、王伦、李顺、黄萧养、邓茂七、刘、李、鄢、赵之流,身膏?钺而不恤,而侠累、来歙、武元衡死于盗刺而莫知所坐。
呜呼!王孤王而不王,霸无人而四国涣,小有才之匹夫摇笔舌以取富贵,旦隶践更而夕长百城,则君子一无异于小人,而小人皆可以为君子。小人之为君子,召伐者也;小人之可以为君子,夺焉而得者也。
序之无级,贵之无渐,系之无居中之绍介。一人而外,莫能相必于贵贱之涂;高居深阙,冀以维天下之散也,不亦难乎!《书》曰:“以厥庶民暨厥臣,达大家,以厥臣达王,维邦君。”周之盛也以周、召,周之衰也以齐、晋。齐、晋不为天下霸,则三代之纽绝。欲以一人之法弭天下之盗,秦、隋优矣,而盗萃焉,其故亦可知已。
六
天下有已乱之日,非乱之姑自已也。乱之已也,有已乱之人,非姑欲已乱者也。诸侯之倦于役,唯役于晋以争郑也。会于萧鱼,晋罢郑师,而天下之兵罢晋之役。
天下以争郑于楚,唯恃吴也。郑之不适从晋以勤天下,唯楚共/中目之责未偿也。会于萧鱼之明年,吴子乘死;又明年,楚子审死。晋无恃以竞楚,郑无系以去晋,乱姑已矣。且姑已者,尤晋悼之心也。
悼固不欲多得于楚,故不与楚争,而仅争陈、郑。且昔者陈、郑之乍北向也。非晋求之,楚自失之,晋弋获之焉耳。陈、郑无因而忽北授晋以必争之势,然悼终不为致力于楚,而薄保陈、郑。
保陈不得,一旦捐之矣,姑无已而争之于郑,翱翔其师,屡出而仅收一会,聊藉手以告罢于诸侯。晋悼之惮争而欲速已也亟矣,唯然而天下之乱愈无已也。
萧鱼之明年,诸侯罢争郑之役,而莒、鲁之兵遽起,莒犯鲁而晋固不直莒也,于是莒偕邾以东向,而齐灵争霸之兵又兴。呜呼!吴、楚熠,郑志戢,南北之争解,乱将已矣,而终不已者,直非已乱之人也。
不竞于楚,割弃于陈,薄收于郑,悼固欲已乱矣,而终不能已者,乱固不可欲已而已也。
率勤天下而弃陈如遗,郑窥之矣;率勤天下而畏楚如虎,齐窥之矣;率勤天下而薄收于郑,以盲师女子终也,邾、莒窥之矣。郑窥之,故老晋以失威于诸侯而后服;齐窥之,故以楚为视挟邾、莒以逼鲁而不忌;邾、莒窥之,故以郑为视姑大犯之而固可薄谢之。祸倡于莒,衅极于齐,晋弗获一日之宁,姑亦南向亲楚,以裂天下,而听之自为争矣。悼之已乱,不如其弗已也。
吴乘楚审之不终,乍有休息之几,而晋霸之失,齐、楚之竞,中国之瓦解方自兹始焉,则乱之姑已,尤不如其无已也。故曰:“病加于小愈,雪盛于微暄”,天人之恒数也。凡其所以已之者,皆其所以乱之也。
方开乱而望其已,不亦难乎!君已偷,权臣已逼,人心已离,虽有贤者,无能为治。叔肸、国侨、晏婴不足以善之,而与之胥流也,盖有由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