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绩在一旁看着痛哭流涕的长孙无忌,默然无语。
到了他们这等境界,何时情绪流露,何时虚假做作,有时候连自己都分不清,何况是旁人?若是没有这等天赋,纵然天资绝顶、能力超群,也绝对不可能身居中枢之高位。
人生,本就是真真假假,似真似幻。
李二陛下亦是嘘唏几声,辨不清长孙无忌这番悔恨掺杂的痛苦到底有几分真心实意,只能拍拍长孙无忌的肩膀,宽慰道:“大丈夫立于世间,难免妻不贤子不孝,这是谁也没法子的事。你我虽然分属君臣,实则情同手足,这么多年披肝沥胆并肩作战,又岂能让你承担子嗣流亡于外,连家庙都不得进之苦楚?放心,只要长孙冲好生做事,朕不会亏待他。”
长孙无忌感激涕零,千恩万谢。
只是他自己心里,也摸不准李二陛下做下这番许诺,到底是因为怀念他这些年的劳苦功高以及往昔的情份,亦或是不希望将来九泉之下没法给文德皇后交待,毕竟文德皇后对于长孙冲这个娘家侄儿素来视若己出。
若是前者,固然情份有穷尽之时,可到底自己在陛下心里还有几分份量。
若是后者,则令人心忧。
一个家族到了不得不依靠故去的女人之余荫,距离败家大抵也就不远了……
李二陛下安抚了长孙无忌一番,说道:“议和之事,还需长孙冲于渊盖苏文多多沟通,无论此贼用意如何,若是当真能够促成,免去一场大战,实是功德无量。”
长孙无忌颔首道:“喏。”
心里却明白,眼下河西之危机已然解除,再谈所谓的议和,这回便成了唐军的缓兵之计,以此迷惑高句丽方面,使之憧憬议和,难免士气低落,兵卒不肯死战。
几乎不可能议和了。
如此,长孙冲最大的一番功绩算是彻底没了可能……
李二陛下又对李绩说道:“即可命令薛万彻、阿史那思摩所部先锋军驱使各族联军,强攻泊汋城。命程咬金部驻防泊汋城之下游,封锁河道,严防大行城之敌军支援。命周道务、丘孝忠所部整顿军备,随时接替先锋军攻城。十日之内,朕要看到大军占领渡口,横渡鸭绿水!”
天气日渐转凉,秋天已至,冬日不远。
辽东的天气甚为酷寒,秋天不长,定夺也就三个月,谁也说不好何时一阵北风吹来,便是天降大雪。
固然降雪之后未必立即上冻,但是会使得道路愈发泥泞,唐军的推进速度会大大减缓,且增加后勤辎重之供给。
必须在冬日来临之前覆亡高句丽,最起码也得将平穰城围起来,尽早结束野战……
“喏!”
李绩当即领命,然后冲着长孙无忌略微颔首致意,便起身走出大帐,召集军中诸将下达军令。
帐内只剩下李二陛下于长孙无忌两人。
李二陛下将身上的披风脱下,放在一旁,亲手给案几上的两个茶杯斟满茶水,将其中之一推给长孙无忌面前。
长孙无忌连忙欠身还礼,双手捧起茶杯:“多谢陛下。”
李二陛下笑了一下,道:“当年你我在秦王府时,闲暇之时便时常对坐饮茶,畅谈天下形势。只不过当时喝的那等上好的茶汤,却也不及如今这清茶来得回甘隽永、滋味清冽。”
长孙无忌勉强笑道:“陛下说得是。”
茶不如新,人也不如新,真真是世事沧桑,人心善变……
李二陛下拿起茶杯呷了一口,忽然问道:“三郎身为世子之人选,承系长孙家之殷望,本当千金之子坐不垂堂,何以忽然现身西域,更遭受贼人之戮害,致使魂丧异域,令人扼腕痛惜?”
长孙无忌正将茶杯拈起,闻言心中猛地一振,勉力维持着手腕不抖,面上浮现一丝痛悔,哑声道:“不瞒陛下,老臣这些年幸得陛下倚重,置办下了不小的家业,也贪图享乐,虚荣浮夸,使得摊子越来越大。但老臣缺乏经济之道,家业虽然不小,打理得却甚为粗疏,这几年产出减少,家中耗费却与日俱增,库房之中渐渐空虚,难以为继。三郎至孝,原本家中产业便多由他来打理,又因丝路之贸易繁盛,故而亲自前往西域,与几处胡商面谈合作之事。不了回程之时,却惨遭马贼残害……老臣真真是悔的肠子都青了,早知如此,何必置办下那么大的家业?有陛下之宠信照拂,享文德皇后之余荫,阖族上下总归能够生活无忧,却生出享乐之心,终导致大错,悔之晚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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