大军这时候已断粮一月,初有战驮马百匹,入山后逐日宰杀食殆尽,偶尔打到野兽塞牙缝,更多时候,就只靠野菜、竹笋、芭蕉等充饥。实在没得吃,苔藓也能放进嘴里,再用凉水灌满肠胃,直饿得头晕脑昏,眼冒金星,双腿发颤。
为了活命,便有人偷偷割路边死去的袍泽人肉充饥……
陈婴和手下人也吃了,或许是报应,吃得最多的屯长病了。原本健壮的他,常突然倒地呻吟、发抖、流泪,但只要在地上躺上半个时辰,便自动消除,可以继续行走,只是再无法进食,吃一点东西就会呕吐。
随着病情加剧,屯长发作越来越严重,间隔越来越短,最后轰然倒地,不断陈婴他们怎么拉怎么拽,都走不动了。
临终前,屯长泪流满面,说就算饿死,也不该吃人肉的,他哆嗦地指向东阳的地方,断断续续地说:
“百长,我—好一想一回—家!”
众人甚至都没时间埋尸体,只能将他推入深涧。
走到这时,陈婴的手下死的死,散的散,只剩二十多了,楚人有规矩,狐死首丘,人死归乡。
在临死前,手下们对陈婴说,既然尸体带不回来,那便砍了他们的手带上,希望能带回老家安葬。
于是,每死去一人,陈婴就砍了他的手,用火烧一烧,插在背上的筐里,每走数十里,就会多出一根……
异常低落的士气也像瘟疫一样在队伍中蔓延,他们已经不知走了多久多远多久,只是下意识地蹒跚前行。
陈婴默默数着,当背上的筐里装了十根死人手时,一行人,终于回到了秦军控制的哨点!
哨所的率长惊讶地看着这群从山林里走出的秦兵,蓬头垢面,瘦骨嶙峋,不成人样,只能相互搀扶着,跌跌撞撞前行。
陈婴只记得,那率长对他们说的话。
“快三个月了,汝等居然还能活着走出来!”
他们,是苍梧军一万人里,最后一批走出这片绿色鬼蜮的兵卒!
陈婴狼吞虎咽吃了一顿后,便睡了过去,在梦里,他依然在森林里跋涉,拼命想爬出一个堆满白骨和人头的泥潭深坑,但一只只枯槁的手却在拉扯着他的衣服,那些屈死的魂灵,在大声对他嚎叫:
“百长!我也想回家!”
醒过来后,他们被送回苍梧,却见昔日满员的营帐,只剩下寥寥十九人!
苍梧军开进时浩浩荡荡,蜿蜒曲曲,出来时却寥寥无几,一万人,竟只活了两千多!
活着的人眼神空洞,依然没从那噩梦的经历中缓过来,更有人喃喃自语道:
“秦皇帝,是故意让吾等楚地之人,来南边送死的么?”
……
听完率长的汇报,赵佗默然了,主帅阵亡在前,苍梧军也损失惨重在后,这意味着,屠某人平定西瓯,进攻骆越的计划,彻底以失败告终,连他自己也打进去了。
那率长道:“都尉,眼下该如何是好?若西瓯、骆越联合来犯,吾等是撤是守?”
“弃地乃大罪。”
赵佗一叹:“以吾等之力,守住桂林、苍梧应不在话下,若是南越那边的两军能来增援……”
虎会却道:“我在苍梧听闻,南越那边也出事了,眼下只能自保。”
真是屋漏偏逢连夜雨啊,赵佗默然半响,只得道:“既如此,那便只能各自为战了。眼下,屠将军的死讯,也该传到皇帝耳中了,等吧,等朝廷再派一位新的将军,带着增援,来收拾这烂摊子!”
的确是烂摊子,一片糜烂,这便是秦军面临的情况。吃了场大败后,各地本已归附的越人,重新造反杀吏的不在少数。
在赵佗建议下,西路秦军收缩了阵线,除却桂林、苍梧两座城池外,外围的小据点统统放弃,省得被越人各个击破。
但也有不少秦卒没来得及撤回来,成了汪洋中的孤岛,也不知他们能坚持多久……
虎会道:“若非赵都尉,大军恐怕更要损失惨重,眼下,西路军的军吏们,都希望能由都尉来做吾等主将!”
赵佗的决断救了他们的命,众人自然心存感激。
“我算什么?”
赵佗笑了笑,他有自知之明,自己太年轻了,在西路军几名都尉里,都要排末尾。只因他曾斩西瓯君,立下大功,又长期镇守南疆,熟悉当地情况,其余都尉才肯听他一言。
“主将想都别想,但统帅西路的副将,若能得一人举荐,倒也不是不可能……”
率长一愣,想起一人来:“都尉说的莫非是……”
“没错。”
现在,赵佗无比期盼那个人,能来南方,挽救这残局,顺便将他推到更高的位置去!
他叹息道:
“若陛下早用吾兄平南之策,何至于此?”