杨喜自个也感觉心里空落落的,对未来充满了恐惧和迷茫。
在他所受长辈的教育里,大秦的一切胜利,秦人的一切幸福,都是始皇帝赐予的,整整两代秦人习惯了始皇帝的统治,每一项英明的诏书法令,都与秦人生活息息相关,他的影响,已经成了秦人精神上不可或缺的一部分。
离开了他,就像船没了舵,今后怎么办?
事实证明,大秦这艘在狭窄航道里,被秦始皇帝加速到飞快的大船,失去掌舵人后,果然开始跌跌撞撞了。
新皇帝胡亥只是个幼弱孺子,虽然努力戴上冠冕,摆出皇帝的权势,却全然没始皇帝的威望,更别说南方的昌南侯(秦人当时多不知黑夫受封武忠侯)竟忽然叛乱了……
回忆那段艰难的日子,杨喜喃喃道:“二世承诺的减租不见兑现,劳役却更重了……”
“从三十七年下半年开始,少梁那边闹了蝗灾,影响到了宁秦,可咸阳每季都要派钱派粮,整天捱不完的苛捐杂税,还有徭役。”
骊山陵要完工,南方的叛乱要平定,六国故地的反抗得镇压,仿佛回到了第二次灭楚战争时,整个关中再度被动员起来。
就在这种情况下,继承了父亲“不更”爵位的杨喜被征召入伍。
“那是二月份,春耕前后,我在家给老马套犁,却被里正带人找上门来,说该轮到我去前线服役了……”
“我说,我去岁服了两次更卒,在骊山做活,入秋方归。今岁开春又奉命去函谷关挖渠,数日前才回来,更何况我乃家中唯一成年男丁,不该去做戍卒了,我去了,只剩两名幼弟,农事不做了?租子不交了?”
“但里正不听,让人逼我带着马匹、衣物离家。”
商鞅之法百年浸淫,在秦人的性格里,深深刻下了名为“服从”的基因。
他们不到夏天不敢上山砍柴,下河捕鱼,因为那会触犯《田律》。
他们不敢偷税漏税,就算税吏大意遗漏——这基本不可能,也会主动去向里正询问,因为一旦被发现,所受的惩罚会百倍于田租。
其百姓朴,其声乐不流污,其服不佻,甚畏有司而顺……这是当年荀子的称赞,但荀子却不知道这背后的深刻原因。
这种长久压抑唯一的释放机会,是进攻六国的时候,因为公战是被鼓励的,所以才有秦之锐士战场上近乎歇斯底里的疯狂。
就算如今始皇帝死去,律令崩坏,绳子松了,秦人也会习惯性拘着身子,站在圈里,不敢乱动。
故天下皆叛,唯秦地不反。
这也是秦始皇死后,胡亥的朝廷能维持统治,未曾迅速崩溃的原因……
所以纵然不合理,但杨喜还是在官吏面前低下头,带着家中唯一一匹老马,与里中几乎所有适龄男丁一同上路。
“到了蓝田,因我有马,又继承父亲不更之爵,便做了骑吏,管着五个人……”
放在六国之地,不更都能当乡啬夫了,但在关中算个啥?宁秦县就有好几个庶长,还得自己下地干活呢,不更之爵,入伍后只能做小吏。
“吾等倒也未曾立刻去南阳,而是在蓝田训练,直到四月时……”
南阳大败的消息,让关中震动,即便是官吏封锁消息,但士卒中也不乏窃窃私语,官府不是说在通武侯统率下,南边黑贼的叛乱很快就会平定么?怎么平着平着,武关外全丢了?那些南阳兵还失魂落魄地撤了回来?
就在这种人心惶惶之下,杨喜他们这批新兵,被从上郡来的王离接收……
王离,武城侯王翦之孙,通武侯王贲之子,光这份出身,便足以让没太大见识的士卒稍微放心,但也不乏这样的声音:
“虎父还有犬子呢……我听闻,这小小王将军并无将才,当年打匈奴还失道迷路了……”
但毕竟有家学的底子在,王离治理军队有一定办法,杀了几个人后,收拾得新兵服服帖帖。更有在北疆历练多年的上郡兵团作为主力,新兵们被夹在其中,顺从地往武关开进。
“等吾等抵达商县后,见上郡兵、南阳兵,加起来密密麻麻,营地比十个宁秦县城还大。”
人多胆壮,杨喜他们又安心了些。
可这点对胡亥朝廷最后的信心,却在武关的轰隆巨响里,被击得粉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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