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石城在业国碚陵路,距离两国边境六百余里。但即便是这样远,仍可看到南方天边一条不详的灰线——那是庆国境内的火焰烧出来的尘埃云。
他们所容身的这个木亭建在城内小石山的山头。这山头是相当平缓的一片,不但有这亭,还有书院、客栈、会馆、茶社等等——乃是城内文人雅士登高望远、论诗会友的好去处。
但今日这里却很冷清。据说是因为城外又三百里处的剑宗五臾剑派山门发来了通告,要周边诸城供奉些零零碎碎却又稀奇古怪的玩意儿——这虽然不是官府的告令,却远比官府更管用。
因而城中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聚去了府衙里商讨这件事,就连那些整日以舞文弄墨吟诗作对为乐的士子们也忙了起来。
因为还据说,五臾剑派要开山门了。
山中的仙人要收弟子。
所以到这时候——午后的阳光懒懒地洒在微黄的草尖儿上时,这亭中竟然就只有他们两个人了。
“那时候,是我在世的最后一年。”于濛出神地想了一会儿,看起来像是一个老年人。坐在亭中,裹着金黄狐狸毛领的大氅,口中哈出淡淡的白雾,在追忆往事。
“我游历天下,打算看这天下最后一眼。我在云山里修行了一千六百四十年,算是历代圣人中修行最久、最吃力的一个了吧。”他微微眯起眼,顿了顿,“但当真将天下看了一遍,又觉得生无可恋了。山不是山,水不是水。俗世往来的诸人也同草木无异……实在不晓得这世间还有什么好留恋的。”
李云心站在木亭的另一边,想了想:“当今的双圣,不是修了三千余年么?”
于濛没有看他,仍眯着眼看远方:“你是说真正的二百一十四代剑圣和二百五十九代书圣么?”
“他们的天资是历代当中最高的。大概只修了一千一百余年吧。就已经到了飞升之境。”
李云心微微皱眉,试着理顺了一下时间线——
洞庭君第一次带他进红花城的时候,曾经对他说过一段往事——洞庭君在三千年前还是一尾红鱼,在河边遇到一个执红花的意境女道士,因而心有所感开了灵智。而那位女道士,就是“当今”的剑圣。【注1】
这意味着……倘若于濛所说的是真的,倘若于濛真是上一代的剑圣……
他做圣人的时候,是看着当今的剑圣和书圣慢慢修炼、成长的。
李云心的心中忽然生出一种强烈的荒谬感。这种感觉甚至大过了他从一个世界来到另一个世界的感觉——过去的许多往事都已经成了历史、传说。可如今,如果是真的……那么坐在他对面的这一位,不但本身就是历史与传说,还是见证了另一段历史与传说的人!
他便略觉得有些眩晕。不晓得是因为过重的伤势,还是因为纷乱的思绪。
“然后……我决定飞升。”于濛想了想,搓搓手,往掌心哈了一口气。像一个怕冷的凡人,“你知道飞升是怎么回事么?”
“不知道。”
这时候有一个小贩挎了藤编的筐过来卖干果和蜜饯。于濛便给了她一角碎银子换了两小匣。小贩千恩万谢地去了,于濛就打开小匣,捻了一块小小的柿饼。
柿饼上有一层白霜,他盯着白霜看了看,露出全然不符合他圣人身份的疑惑,没有往嘴里送。
李云心略想了想,意识到……
从前应该是乌苏和离离给他弄这些吃的。两个小姑娘也当然会将柿饼上的白霜擦掉。
他就在心里低叹了一口气:“这个东西,是葡萄糖和果糖的凝结物。吃吧。”
于濛看看他,又看看柿饼。略一犹豫,送进嘴里了。嚼一会儿,说:“还是擦了好。”
李云心耸耸肩:“啧。大少爷。”
然后忽然问:“鸡蛋是什么颜色的?”
于濛微微皱眉:“问这个做什么?不是白色么?”
“软软的,白白的?”
于濛想了一会儿:“难道还有硬的么?”
“哦。”李云心歪了歪头,“您继续。”
于濛奇怪地看了他一眼,就把匣子里的柿饼拨去一边。又捡了一枚剥好的南瓜子送进嘴里,道:“修到了太上忘情,其实就是可以飞升的了。我从前以为飞升这回事是——修为到了,忽然心念一动,便可以直升天人界。”
“但后来我修到了太上忘情,却发现这件事并不是你想要走,就走得了的。更像是……得等一等。”于濛眯起眼睛,“等天上仙班有缺。等天人召唤,你又修到太上忘情了,便可以飞升了。”
说到这里停下来,又低头去扒拉匣子里的干果蜜饯。李云心听得心里急,却不好催。只好微微皱眉斜了眼看他,后悔刚才自己没有也买一匣子。
于濛找寻了一气,叹一口气。将匣子合上,随手丢在一边。又往手里哈了一口白气,才继续说道:“我足足等了一百二十年——期间我一直以为是自己的修行出了问题,反复思量。但思量了很久很久,直到有一天晚上——”
“我在云山上打坐,忽然觉得自己坠入了云雾里。那种感觉……就好比你从这天地之间剥离了,去往了另一个世界。而后便有一个人问我,你可准备好,羽化登仙了么?”
“我念头一转,就晓得绝不会是凡人、或者修士。这世间哪里还有人,能叫我在无知无觉的时候坠入那种的情景里呢。我那时候已是太上忘情的境界。遇到了这事,倒是心里没有一丝一毫的波澜。只道,我已准备好了。”
“然后就听到那声音对我说,那么,就来吧。”于濛停顿了很久,“然后就是渡劫。”
“渡劫自然是很难的。并不只限于硬接天雷,还有种种天界的罡风。我也是知道那时候才晓得为何不能是‘修士念头一动’,就可以渡劫。”
“因为倘若我在云山渡劫的话……圣人修为以下,全部都要在一瞬间死光。劫雷和劫风的可怕,你是完全想象不到的——即便我那太上忘情的境界、修行了一千六百多年……也只撑了一刻钟罢了。”
李云心想了想:“失败了?”
“失败了。”
“但不是天人引渡你的么?”李云心吃惊地问,“这种事也能失败?”
于濛露笑了笑。他微微摇头,一边伸出手去一边说:“所以那同我说话的天人也很奇怪……”
说到这里往旁边看了一眼——然后才把伸出去的手放下了。轻出一口气,继续道:“天人也很奇怪。然后……似乎是那接引我的天人因为我渡劫不成,也遭了劫雷和劫风。这下子,我没有飞升去天人界,那天人倒是坠落到咱们世俗界来了。你想一想看,那天人是谁呢?”
“你脑袋里那沈老?”
“是了。是那沈老。然后我的修为神通就全没了。那天人说他飞升成为天人之前,世俗之间的名字叫沈幕。这沈幕……因着我渡劫失败,同我的神魂熔到一起去了,难以分离。”
“我渡劫时并不在云山。因而经了这么一遭,本是打算回剑宗、回云山重修的。可就是在那时候,那沈幕告诉了我……共济会这个东西。”
李云心立时竖起了耳朵,聚精会神地听。同时往四周扫了一圈。
刚才卖于濛干果蜜饯那小贩往别处转了一圈去,似乎没卖出什么玩意儿,就又转了回来——似是想问问这位豪客还需不需要点儿别的。但李云心立时冲他远远地一瞪眼:“滚!”
——小贩吓得一溜烟儿跑掉了。
于濛转身看了小贩一眼,叹口气,又道:“他叫我不要回去。对我说,道统与剑宗实则在我上一代就亡了。这个亡了,倒不是说流派、洞天不在了。而是共济会的人跑到这些门派里,把持许多不起眼儿却关键的位置。”
“譬如说一个洞天,上有一个宗座,下有几个院。而后有若干堂,各种杂役。共济会的人或许并不是宗座,却可能是各院里的首座。或者把持了管理门下弟子修行的权力——凡此种种,上面的人体查不到,下面却是已经被架空了。”
“道统与剑宗的修士修行要绝情弃欲,为的是太上忘情、飞升。但共济会的人并不在意什么飞升,虽修道法剑术却不在乎情欲。”
“因而道士和剑士们在他们看来就好比是麻木不通人心的木头……而他们,善于钻营善于权谋——由此道统与剑宗不亡于妖魔,却亡于自身,倒也是情理之中了。”
“但他们又只把持,并没有什么别的动静。这种一隐忍就长达数千年、不急不躁、慢慢经营的耐心……是十分可怕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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