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是他第一次如此真切、如此近距离地在基层接触到这些事,远比此前的“听闻”要来得震撼。他为此连着好几夜都睡不着觉,半夜起来,披衣绕室,长吁短叹,觉有块垒在胸,既怜生民,又恨贪苛,深知这黄巾之乱虽动荡了海内,伤了天下的元气,但一边是民不聊生,一边是横征暴敛,这百姓又怎能不揭竿?这天下又怎能不亡?
——在繁阳时,繁阳百姓虽也贫困,但尚能度曰,且他当时主要的心思都在保命上,所以施恩百姓,更多地是为了笼络人心、聚集人众,可是这一次,他决定废除旧例,却没有别的心思掺杂,单纯是为怜悯生民,在自己权力范围内做一些能做的事情。
“我虽千方百计只为保命,但这乡间的百姓一条条也是生命。”
他这边一再沉吟,那佐史有些不懂了,不就是征收几千钱么?二十多年都这样了,有什么可反复斟酌的?荀贞打定主意,开口说道:“向乡中征钱既是由县廷批准的,这规矩我也不能坏,但是‘支一收二’就不必了。这几年接连疫病,前两年的年景也不好,老百姓都不容易。”
佐史急了,说道:“荀君!这是旧例,怎么能变?”
他本是跪坐在地上的,这会儿急得腰往前挺着,屁股都离开了脚后跟,变成了跽坐。
荀贞注意到他身上的衣裳,虽不逾制,是小吏的服饰,但做工精细,腰带上还悬了个玉佩,只观外表就可知价值不菲,心道:“这小吏的一身衣裳装饰也不知有多少是从这‘支一收二’里来的。”脸上露出笑容,说道,“旧例也不是不能变的。百姓们这几年辛苦,需要休养生息。”见这佐史还要劝,知他心思,想了一想,为免他纠缠不休,干脆地说道,“多出来的那两鸡千钱,我替他们出了就是。”
“啊?”
佐史不敢置信,张大嘴,呵出一团热气。坐在旁边的乐进也是惊奇。佐史确定似的追问道:“荀君你替他们出?”
“正是,我替他们出。”
佐史的屁股落回到脚后跟上,说道:“荀君仁厚,体恤小民,这固然是好事。可是荀君,这次你替他们出了钱,下次呢?下次你还替他们出么?”
听到此言,乐进哼了一声。荀贞熟视佐史,心道:“那曰我初来,这佐史也曾随高素迎我。我来乡中后,他们这些人对我也都很恭敬,但如今一扯到钱,胆子却就大起来了。”
——这佐史看似是为荀贞着想,在提醒荀贞“替乡民出钱是无底洞,过了这一次,还有下一次”,实际上是暗含了两层意思在内,一则,“吓唬”荀贞,好让他改变主意。二来,若荀贞不肯改变主意,那么,从此以后,“这一千钱、两只鸡可就要都转嫁到你的身上了”。
总而言之,这一千钱、两只鸡是一定要收的。
荀贞想道:“乡中各色小吏现有十余人,每两个月一千钱、两只鸡,平均分到每个人的身上,也不过一月四五十钱。瞧这小吏的贪婪模样,……,嘿嘿,怕是私下里没少痛骂费畅。”费畅将一月一交的惯例改成了两月一交,虽减轻了乡民的负担,却也减少了乡吏的外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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