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主要是天冷,下面人也辛苦。”一名县尉无奈诉苦。“再加上人心不稳……”
“天冷?天冷更该干活!人心不稳更当沉下心来做事!”韩锐愈发冷笑不止。“我告诉你……信不信,将你们这群比之他县多出来的县吏俸禄拿出十天的份额,换成粟米,就在北阙大街上煮粥,扫雪换粥,那些巴不得能在冬日给家里省上一顿饭钱的人一定能替我把长安城这四横三竖七条大道扫的干干净净!而且不会与我抱怨冷不冷,更不会与我说心稳不稳……”
四名县尉噤若寒蝉。
而片刻后,其中一名忽然若有所思道:“县君,属下刚刚想起来,之前县寺内结余了一批煤炭放在西城外的都亭,这在冬日是硬通货,我若寻个西市的商家购入其中大部,换些粟米,然后于道口煮粥,岂不能正能如县君所言那般,轻松清扫城中街道?”
韩锐戏谑反问:“既如此,四位还在此作甚?”
四名县尉如遭大赦,赶紧转身而去。
至于他们身后复又传来县令声音,说什么‘虽说天寒地冻,可人家天子和两位美人都不在乎,说不得就在野外挨冻,一群县吏反而摆谱’之类的话,那就更要假装听不到,然后快步离去了。
不过,仅仅是片刻,一名县尉便去而复返,并恭敬在堂上行礼:“县君……大尹派人来请,让县君你速速去一趟太尉府,说是有公务!”
韩锐一时疑惑……刘虞身体恶化他是知道的,但是双方层次毕竟差距太大,也轮不到他去太尉府如何如何,当然了,也只是一时疑惑,毕竟那一日韩锐表现的太过,刘虞时日无多,怕自己利用长安令权责再多事,所以专门再叫过去叮嘱也是可以理解的。
然而,等到韩锐匆匆赶往太尉府,进入院中以后才发现事情有些严重了——整个太尉府外面全都是密密麻麻的甲士,而内里却已经聚集了不少身份贵重的公卿大臣,但却个个面色悲戚,甚至已经有府中属吏开始戴孝了。
韩锐目瞪口呆,来不及行礼便与迎面而来的京兆尹韩玄私下相对:“府君……照理说太尉应该还有七八日可捱吧?”
韩玄立即点头,复又摇头,然后赶紧拉着韩锐到一旁侧廊之下,压低声音相告:“是炭毒!”
韩锐心下恍然,赶紧点头,却又立即摇头不止,动作俨然和刚刚的韩玄一模一样:“府君!炭毒这种东西乃是邺下专门发册子说过的,如今天下人尽皆知,煤炭大行之后咱们长安城中也见过事例,没理由太尉府会不知道不预防这种事吧?”
“是有人故意为之。”京兆尹韩玄的声音愈发低了下来。
韩锐是真的目瞪口呆了:“何人敢为此事?!”
“是太尉身边人,那位梅夫人。”韩玄有些无力的答道。“多个太尉府仆从都能侧证,其人索要炭盆、上好木炭、关窗,都没瞒着人。”
韩锐稍作思索,仰头一叹:“梅夫人是好意。”
“谁说不是呢?”韩玄跺脚道。“太尉眼瞅着是不行了,只是每日咳嗽遭罪,谁都知道是好意……可这毕竟是杀夫,还是妾杀夫!而且若是寻常案件倒也罢了,但太尉之死,在此关头,事莫大焉!你想想,太尉只要活着,哪怕人人都知道他要死,城中公卿都还有主心骨,完全可以接上元常公回来!可此番一去,若是不能交代清楚,局势立即就要不稳。”
“此事确实麻烦,偏偏其他人可以躲开,咱们却躲不掉。”韩锐连连点头,然后复又询问。“梅夫人人呢?”
“自然是一同殉死。”韩玄干脆答道。“尸首都在里面,几位大臣都去亲眼看了,个个哀凄难止。”
韩锐再度愕然。
而其人思索许久,却又心中稍有所得,于是再问:“敢问府君,此事之实情还有谁知道?”
“其实太尉府中的属吏,还有几位入房去的公卿应该都能隐约猜到,但都没有说话,只是让我们来查……我现在是问清楚了,却不知道该如何去与那些公卿说!”
“要属下说……”韩锐忽然靠近对方言道。“太尉本就是死在天子弓矢之下,这是天子弃长安公卿宗庙,是天子失德的明证!如何能强行将其身死加于一个殉死的妇人之手?我辈受卫将军命守长安,出了之前的事情已经很惭愧了,如何能让此事再生出多余文章?”
韩玄一个头两个大,却不敢不答:“长安令说的极是!只是有些人那里未免不好交代?”
“谁那里?”韩锐立即发问。
“别人倒也罢了,唯独一个光禄大夫黄公。”韩玄认真思索后正色以对。“太尉与……与杨彪之后,司徒赵公偏偏是个没有支撑的蜀人,所以明显就是黄公来领袖朝中公卿。而且从太尉私交上来说,也明显是黄公最佳,昨日太尉召集众臣交代后事,也全都是以黄公为主,甚至还托付黄公替他照顾梅夫人。”
“那就好办了。”韩锐即刻作答。“正所谓法理不过人情,黄公既然跟太尉私交甚笃,又怎么会忍见太尉死后还不清静呢?又怎么可能不懂梅夫人的好意呢?而且梅夫人主动殉死已经足够从道义上堵住人的嘴了。所以咱们佯做不知,就说太尉昨夜箭创发作,夜间亡去,梅夫人伤心欲绝之下,烧炭自尽!这样的话,对太尉身后名,对黄公这些太尉私友,对咱们收尾处置,对卫将军……都是极好的结果。府君去跟黄公说,我去跟那些府中属吏说话。”
京兆尹韩玄迎着长安令韩锐锐利的目光沉默片刻,旋即颔首离去,其人哈出的白气在雪后的严冬中格外明显。
而果然,韩玄装模作样告知了黄琬等人所谓‘事情真相’以后,难掩哀伤之意的几名最顶层公卿并没有任何多余的表态,俨然是从心中默认了这种处置方式。而等韩锐对着那群属吏当众说出那番明显扭曲了事实的言论之后,出乎意料,也并没有任何人质疑。
太尉身死,兹事体大。
随即,京兆府和长安县的属吏们,冒着雪后行走不便的交通困境,将太尉的死因,几乎是以公告的方式用讣告的名义贴在了各处亭驿、官舍、义舍、酒楼处……一时间,人人皆知,太尉被天子下令给射死了。
很多人,根本就是先知道太尉之死,再知道天子弃关中东走的事实,而且还不是还于旧都,是独自领着几个大臣去了南阳。
消息彻底毫无遮拦的传开,但结果和影响却极度出乎意料。
底层的百姓和基本的官僚体系根本没有受太大影响,这是当然的……经过数年的调整,长安-邺下体制中,真正控制住九州民政、军政和基层官僚体系的自然是公孙珣的邺下方面,只有真正的‘大事’才会从未央宫尚书台走一遭。
而如今天子也好、太尉也好,这种注定带有政治剧变性质的事件最多只是百姓和下层官僚们的谈资罢了。
可另一方面,从长安汉室朝廷的角度来说,天子走了、太尉死了、司空跑了,就连尚书仆射王朗都不在,在长安得以稳定运作六年的的汉室朝廷,还有已经被大家广泛接受的长安-邺下双重政治体系基本上已经无以为继,这无异于天塌了!
这个时候,汉室朝廷体制内的寻常公卿大臣们变得惶恐至极,却又不敢也不愿,或者干脆说根本不可能放弃一切去追随天子往南阳,因为那种扔下一切的不确定性让经历过一次迁都的汉室大臣们根本难以接受;再说了,数年内,他们已经在长安、关中扎下了根!甚至很多汉室朝廷的新锐根本就是三辅子弟中涌出的。
这种人,怎么可能抛弃长安?
于是乎,如此情形下,太尉刘虞的死就成为了他们道德层面上的最大倚仗——是天子负长安,负宗庙,负社稷,负三辅,负公卿,负太尉!
而天子既然如此失德,那就怪不得他们了。
毕竟,只有如此想,如此说,他们才能继续立足于长安,安稳的过日子。
当然,从某种角度来说,这种论调是没有任何问题的,譬如那些头部公卿,当日在城门口亲眼见到那一箭时固然惊愕,但还没到愤怒的程度,可是等他们亲眼见过刘虞死前的痛苦之后,见到刘虞的妾室需要用这种方式来终结刘虞的痛苦之时,从黄琬、赵谦以下,基本上都已经带着一种无言之愤懑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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