徐庶本能想要解释,但见到对方如此模样却是想到了自己当年刚刚做事时的湖海之气,便干脆轻松一笑,反而直接询问:“敢问法司马,你们三人的策略有什么矛盾之处吗?为什么一定要非此即彼呢?大军伐蜀,路窄而兵多,为何不能三路齐出?非要定个你为我之佐,我为你之佑呢?”
法正登时尴尬无比,羞赧一时,便是杨德祖也有些讪讪。
眼见到如此情形,一直没有开口的冠军将军赵云心中了然,却是豁然起身,朝郭嘉与徐庶二人微微行礼告辞,便兀自离去了。
而赵云既走,郭嘉却是本性毕露,直接扔下堂中一堆中层官吏,兀自拽着好友徐庶出了自己的郡府前厅,转向后院,并沿途呼喊备酒备菜……一时间,只有法正、杨修等人留在厅中面面相觑。
且不提法正和孟达将如何为杨德祖接风洗尘,另一边,郭奉孝倒是准备充足,也不知道是不是日常府中便备着酒菜。故此,不过一刻钟,郭徐二人居然便已经在后院桃花树下铺席摆酒,相互叙旧了。
而二人是何等交情?
既然落入酒席,便攀谈不止……从离别时关云长如何整治徐州大户的旧事开始,一直说到大司马、大都督吕子衡如何衣锦还乡进入汝南细阳故里,摆下‘百鸭宴’,再说到汉帝进入江夏后传出的匪夷所思之事,又议论到最近太史慈一跃成为了平州牧是好是坏,乃至于邺下名相王叔治与蔡氏结亲、燕公次女与邺下大学出身的一年轻义从定下亲事的传闻,倒真是无话不谈了。
不过,这些旧闻多是议论烂了的事情,说来说去,却还是免不了回到眼前伐蜀一事。
而此时,已经成为正经两千石大员的郭奉孝方才趁势解释了一番刚才厅中某些事情的缘由:
“元直不晓得,法孝直之所以想走阴平,偷渡摩天岭,固然是想仿效当日冠军将军偷渡氐道、翻越武山之故计,却不是在投冠军将军所好。乃是说,欲取阴平必然要从武都出兵先下广汉属国,而既然要从武都出兵,则必然要牵扯到正在武都屯田的五官中郎将……他这是功利心太足,是想对五官中郎将邀功卖好!”
徐庶这才恍然大悟:“怪不得杨德祖忽然说法孝直忠恳事上,后者便如此尴尬,我当时还真以为杨德祖是在讽刺法正奉迎冠军将军呢!也怪不得冠军将军竟然半点反应都无……谁想竟然是在奉迎五官中郎将!不过,便是五官中郎将,杨德祖也有些口不择言了吧?”
“不错。”郭嘉一声嗤笑,却不以为意。“不过元直不必担忧你这位虎口救下的故人,他们二人其实是老对手了,在义从中便是出了名的对头,甚至因为相互嘲讽出身在太后与燕公身前打过架的,一争起来便什么都不顾,上下都习惯了……”
徐庶心中微动,欲言又止。
“杨德祖其父既死,乃是燕公亲自夺情,又调遣至此。”郭奉孝自然知道对方心中所想,所以不等对方开口,便主动释疑。“既有示不疑之态,又有借杨氏高门纠正之前一孝三年六载的虚伪风气之意……这件事情事关新朝礼法风俗之根本,燕公的态度在此,法正便是再快意,也不敢从此处嘲讽的。”
徐元直微微颔首,却也没有多问……因为正如对方所言,所谓数百年以孝治天下,守孝这个问题从前汉到现在,一直属于一个极度敏感的问题,除非是顶级大儒,否则都不好开口的。而且,之前十几年间世道崩坏,守孝之事多因不合时宜而荒废,偏偏如今正处于以新代旧,革鼎建制之际,却又更加敏感了。
“如此说来我也知道杨德祖为何要如此了,他怕是来的晚,没别的计策可录,却又因为法正、孟达的缘故,不愿示弱,这才硬着头皮说什么正面攻打白水关。”一念至此,徐庶低下头来,举樽一饮而尽,便继续询问。“否则以他的聪明何至于此?那个孟子敬(孟达和鲁肃同字)之策呢,也有什么说法吗?”
“孟子敬的计策也是有私心杂念的。”郭嘉一边给对方倒酒一边坦诚以对。“汉中一直是张府君所领,到去年官渡战胜后方才由我所领,也算是新得之地……而汉中大郡,张府君在此也有未能及之事,譬如汉中以东上庸一带,有一家申姓豪强,天下乱时趁机举兵,聚众数千户,兵马数千人,割据上庸、西城之间,名义上属于张府君麾下,实际上就是个独立军头……”
“我懂了!”徐庶当即恍然。“这些人新入治下,只求立功以存身,而只有走东路攻击巴郡,道路狭窄、翻身越岭,才有他们本地豪强的用武之地,孟达这是受了申氏兄弟的收买!”
“你懂个什么?”郭嘉放下酒壶后,闻言反而嗤笑。“你这叫半懂不懂,不懂装懂!”
徐庶一时不解:“非是此意吗?”
“大略如此。”郭嘉一杯酒下肚后方才缓缓答道。“但有一件事不是你想的那般……那便是孟达其实并没有被申氏收买,否则田州牧就在汉中南郑城中,以那位的性子,只要有人告上去,管他什么白马班黑马班,早就下大狱了!”
“那……”
“是孟达在收买申氏!”郭奉孝玩弄着手中空杯,似笑非笑。“这几人都是义从出身的佼佼者,前途无限,个个都想着有生之年做一任相国呢,怎么会被区区山窝中的豪强收买?而孟子敬此番作为,乃是心中明白,自己才智、人脉其实稍逊他那些旧友同僚,在燕公那里也少些看顾,所以另辟蹊径,开始主动施恩于下,拉拢自己的班底了!”
徐元直目瞪口呆。
“怎么说呢?”郭嘉放下酒杯,依旧笑意如常。“这些人有些聪明的过了头,有些功利心重了点,有些路走的弯一些,但大略上都还在为国效力,倒也不必苛责。而且,我们这些上头的人到底是心里有谱的。”
“这倒也是,他们不过是出主意罢了。”徐元直反应过来后也是不由苦笑。“真正做主的乃是镇西将军、田州牧,然后是你与冠军将……刚刚冠军将军应该便是去寻田州牧做汇报了吧?倒是奉孝,此番伐蜀可有什么别致见解?”
“我与你所见略同。”郭嘉随意答道。“其实,我与赵将军曾在方伯(田丰)那里细细推演过,也都是如出一辙,因为就那几条路……汉中在我手,阳平关在我手,则阴平必然轻松入手;而阴平入手,两面夹击之下,白水关必然也能轻松拿下;等到白水关再入手,无外乎便是刚刚堂上那三人所言的三条路了。”
桃树之下,徐庶对照着脑中地图,不由一边用着酒菜一边微微颔首,而郭嘉则放下杯箸,指手画脚,侃侃而谈……殊无刚刚厅上堂堂汉中太守之凛然姿态。
“最中间是大路,走葭萌,出剑道(此时还未修筑剑门关),破梓潼,然后拿下涪水关,便可直扑绵竹、成都了!这条路是入蜀的主道,可行大军!而问题在于葭萌、剑道、涪水关俱是名关险道,大军可行,却难施展,只能硬着头皮啃下去,而若敌将坚韧,我们其实也无可奈何。”
“若走东路,也就是巴郡,其实又有两条道路,便是分别循着潜江、不曹江南下,走垫江,直取江州(后世重庆),再转成都……平心而论,这条路其实比中路更通畅一些,但后勤极难,所以投放兵力有限,赵将军与我皆亲自去探查过,两条江各自最多四五千兵便是极限。而偏偏两江之间又是板楯蛮的聚居处,他们善战之名传了几百年,历来是汉室名卒,绝不可小觑,却偏偏动向不明,归属不定,就怕一个不好,便是全军覆没于荒野的结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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